作者介绍:

弓生淖尔布,蒙古族,现为鄂尔多斯市公务员。阿斯哈村是鄂尔多斯市的一个以蒙古族为主体的农牧结合的村子。作者在这个村子当过六年知青,熟悉村子里的人和事,并且在三十年来一直关注该村的历史和现实情况。作者曾担任《杭锦旗志》主编。继而萌生了写村志的想法,以比较灵活的记述体写出该村的近百年的人物和事物,记录蒙古族在这个时间段的生存状态。并且要求自己按照口述史原则,做到有根有据,据实写来,经得起各方面的斟酌及至诘问。

 

沙漠草泽寻文迹:文化之花

沙梁上一道道波纹,传说是如来佛一怒之下鞭打沙魔留下的印记。芦苇叶上的齿痕是王母娘娘解手时屁股叫苇针扎了一下,她大惊大怒而咬下的……在阿斯哈村这类的说法很多,细究起来,荒僻的沙漠里也有文化的影子在浮游。“苏伊勒”(文化)是阿斯哈牧民给孩子取名字用到的最多的前缀词,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阿斯哈人对文化的崇尚。“苏伊勒巴特尔”意为文化英雄,“苏伊勒琪琪格”意为“文化之花”。文化之花在阿斯哈的沙漠、草泽中是如何开放的呢?

 

一、民歌

阿斯哈村牧民最常见的红火方式是唱歌。生活虽然艰辛,歌声却没有断过。在生产队社员会上唱“五好社员赞”,唱“社会主义好”、“学习雷锋好榜样”。用蒙古语唱,也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唱,即使不知所云,嗓门照样宏亮清脆。唱“下定决心”,唱“来自五湖四海”,时代产生什么,牧民就唱什么。但是唱得最长久的还是蒙古老民歌。长调俗称“古如歌”,曲调舒缓悠长,风格苍凉古远,多在婚礼等庄重场合的开头演唱。短调节奏明快,内容幽默活泼,俗称花儿歌,一般在比较随意的场合演唱。“我们要酣唱一夜,直到金太阳从东方升起来,喜鹊在枝头喳喳叫起来,九九八十一首歌曲,曲曲相连不重复……”婚礼的开头,演唱班的起头人就如此表明心志。接着就是一夜的红火。时兴的歌子象一股阵风一样刮过去,无影无踪了,然而《黑段子坎肩》、《白沙角》、《黄沙滩》等,传唱不辍。除了婚礼上唱歌外,日常生活中也唱歌。女人忧伤了,一边纳着鞋底,低低的吟唱,脸上还挂着泪;沙漠里深夜独行的男子一边催促坐骑,一边引亢高歌,以此驱逐瘆人的寂寥;亲朋宴饮,唱离别,唱思念,唱失去母亲的孤独的驼羔……因歌生情,触及伤痛,于是紧闭双眼,和着歌声摇晃着身子,忧伤地吟咏,泪流满面,相互感染,多有掩泪而相互抱头拍肩抚慰者,可谓之泣唱。不明就里者,以歌者哪里疼得够呛来形容,实际是心痛的缘故。年轻人唱歌要底气十足。如果不足,就会被讥讽:年轻人唱歌么,咋就象被压住的乏羊羔子,有气无力?牧民妇女帮着被遗弃或者受冷落的小羊羔子吃大羊奶,待其含住奶头后就吟唱催奶歌:太古太古太古,如此则烦躁的大羊立即安静下来,开始倒嚼泻奶水,羊羔很快就能吃饱。

解放前,有的民间歌手能自编自唱,这些歌子也汇入了阿斯哈村的歌海,至今也有传唱的。如1920年代生人奥特根老太,年轻时候力大体壮,可以独自一人把壮驼用绳索绊倒缚紧。在她火红的青春年代本来已经有了热恋的男子,却被参领(区长)做主把她嫁给了一个以抢劫商队为业的强盗,人生过得不幸福。苦难的人生中,她创作了很多蒙古民歌。其中一首《俊朗花马的步态》唱道:

花马俊朗的步态,日行千里呀,唯我心上的人,掏空了我的心呀。黄河水深又宽阔,马儿也能泅渡过,坚毅的心意在胸膛,马背安渡如陆上。高高的梁上青青如云,那是青霭卧岗上,年岁相仿的心上人呀,离不开我的心坎。葱葱郁郁似墙壁,那是六十棵水桐树呀,海枯石烂不变心,总有见面的那一天呀。

这首歌词把年轻姑娘对心上人的渴念融入家乡的自然环境,吟唱起来如人在境中,俨然是一幅阿斯哈女子爱情图。

人们说她能言善辩,在婚宴喜庆上经常被邀请为婚礼大嫂,祝颂辩难,远近有名。可惜老年孤苦,受到儿媳的白眼。儿媳竟然擅自做主把她许给了一位汉族农民。她在那边过了两个月,又回到了家。受了窝囊气,很不平,她做歌唱道:斑斓色的骡子呀,脊梁上有杂毛;青灰色的房子呀,梁柱那面漏雨了。以此讽刺儿媳是用自己的婆婆换来农民的一头骡子的。老人1990年去世,但是她的歌和故事留传了下来。

牧民巴雅尔的母亲也善于编唱。解放初有巴营长者开办毛工厂,一时人声鼎沸,趋者如鹜。巴雅尔的母亲据此编唱道:

西村落的年轻人,纷纷扰扰进工厂,少年男女一群里,领头为首琪琪格姑娘。

巴营长在荒僻的沙漠里开天辟地办工厂实为大事一宗,经歌声渲染宣传,成为盛事。

20世纪以来,牧民屡屡失去故土背井离乡的遭际更是拨动了民间歌手的心弦,一些反映牧民保卫家园的民歌应运而生。有代表性的是独贵龙抗垦歌曲。1905年前后,后套地区被清朝强制放垦,失去故土的牧民在察汗宝乐德的领导下组织独贵龙抗垦。独贵龙群众对邀功请赏积极放垦的贡布梅林非常仇恨,唱道:

放垦了牧场,不为百姓想想?把地都放垦了,祖先的骨殖哪儿安放?杭哈西巴嘎好牧场,为什么给了外人呀,瘦小黑黑的贡布梅林,不等他回窝就逮住呀。

歌里唱的杭哈西巴嘎就是阿斯哈牧民原来的故乡,位于后套肥沃之地。这次独贵龙坚持了十多年,被宁夏府的马都统镇压了,但是独贵龙的歌子一直传唱下来。

1942年在阿斯哈村发生的又一次抗垦独贵龙,是和国民党军队抗衡的。唱的却是汉文蒙古调的歌子,据说是一个绰号金先生的外地蒙古人创作的,有人猜测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人员。此事最初是巴拉生老汉告诉笔者的。那是1976年5月生产队爪羊绒时候,巴拉生老汉为增加重量多记工分给绒里掺了些许的土,被笔者发现,批评了一通。这个老汉满脸羞惭,但是并不记恨,晚上收工后讲说当年独贵龙的故事,又唱起独贵龙的歌子,其中道:

国家是人民的,人民是国家的,土地是人民的,国家要爱护人民。

他这个人虽然有趣,但是小错不断。爪完绒后不久,他为贫穷所困,拿了人家的20元,被追究了出来,笔者参与了破案。听说他在前几年去世了。

叫人不解的是解放以后,阿斯哈村蒙古民间歌曲的创作趋于消失了。相反汉族的山曲儿在酒席间方兴未艾,成了烘托气氛,激发感情的工具,或赞誉、或诙谐、或玩笑,即席编唱,常把客人听得捧腹大笑,喜笑颜开。如:

“你房后那片沙柳不要砍,那是咱说话话的好遮拦。打南梁外来到黄河畔,思念起妹妹就看(你的)针线(活儿)”。

但是阿斯哈村还没有出现著名的山曲儿唱手。只听说邻村有个女歌手,凭借给官们现编现唱“白灵灵的大腿花眉眼”之类的民间山曲儿,博得宠幸,一时名声大震,并借机把自己的男人提拔为副局长。听说那些官们一听她唱“白灵灵的大腿”就来劲,嗷嗷的喝酒,效果非常好。她属于官场招待型歌手。这是1990年代的事。阿斯哈女人中没有这样的人才出现,顶多出了几个饭厅级别的歌手。

民间故事呢,1960年代初我们经常听大人讲故事,从“很早很早以前”说起,“十二头妖魔”是必有的,勇士巴特尔镇压了妖魔,娶到心仪的姑娘,“一家子吉祥如意幸福了”。每当讲到“淅淅沥沥的雨,瑟瑟的风”,孩子们便知道是妖魔出现的时候了,赶紧往大人身后躲。那以后很少有人讲这类故事了。祝赞词原是从萨满教的仪式歌演变而来,祈求幸福吉祥,牲畜繁殖,身体健康,多在婚礼、赛马、摔跤、祭祀敖包等庄重场合由祝赞手吟唱。阿斯哈村鲜见这类人才,都是从外边延请。

 

二、四六句子和串话

阿斯哈村农民中有“四大体”流行。见大姑娘嬉戏,或是驴驹子围着老草驴欢跃,就会有人念诵“四大欢乐”:天上的鹞子水中的鱼,十八岁的闺女二岁子驴。“四大香美”说的是猪的骨头羊的髓,黎明的(睡)觉小姨子的嘴。其中对前三个要素都有共同的诠释,对小姨子嘴却有不同的解释:男子认为是啃吻的意思,并以民间传说的“小姨子有姐夫的一半”来佐证;女的则解释为那是指小姨子叫姐夫叫得勤,嘴甜。

农民中还流行骂人的顺口溜,孩子们倒背如流,那似乎是诗歌的启蒙教育。如有旋风从墓地里拔地而起,并向这个方向旋转而来,孩子们就会“噼噼噼”乱唾,念道:旋风旋风你是鬼,切刀案板铡死你!

有骂架,程式化的,一人一句,如同对歌,对不过的算输。有蒙古人钱巴巴者,善骂,绝不在汉族农民之下,一旦他发出挑衅:“骂来”,对手多会知趣地走开。他虽然骨瘦如柴,却凭着嘴功屹立于膀大腰圆的群雄之中。

有善于道古的,因为文革中不让说那些帝王将相,改说民间故事,也叫灰说六道。灰说得好的,专司灰说,别人争相代其锄或割,他只在前边说故事,倒退着走路,领着劳作的人们移动,工效大增,众人乐意,说不累不烦。这已经是半职业化了。只有生产队长才能以看看河水涨势为由,临时摆脱劳作,踱步而去的。灰说者的待遇竟然和队长齐了,可见其地位之隆。

流传最广百听不厌的一则故事是:几个民工出外工到几百里外,在跋涉中,到一农户家借灶做饭。那家的大姑娘漂亮大方热情,帮着民工做了面条,民工们饱吃了一顿。然而饱食思淫欲,有两个青皮小伙子把姑娘放在堂柜上的擦脸油瓶里的油擦光,又擤进很多鼻涕盖好,放在那儿。本想下午赶路的,不料午后暴风骤雨,只好再借宿。第二天早饭还是面条,大姑娘亲自擀面,那面条切得又长又匀溜,还给打进好几颗鸡蛋。正要舀饭,大姑娘忽然记起了什么,笑道:你们出门人不容易,再给你们添个好吃的。转身从堂屋拿来那小瓶,拧开盖,倒入民工的饭盆里,还搅匀,说是麻雀蛋青,他们这儿很稀罕的,你们出门人舍家抛业的不容易,给加点好吃的。给每人盛了饭,笑眯眯看他们吃下。众人看得呆了,傻了一样吃进去。这是自食苦果。也有占了便宜的故事。说的是民工们去村里看电影,挤在大姑娘们中间,躁动难耐,便挤挤碰碰,说说笑笑。到了火候,把叠成五角钱大小的烟盒纸,悄悄塞进姑娘手心。姑娘欣然随后生踅出人堆去了。

大概是受这些游民新故事的影响,农民对司机、车倌等当时出门机会多的热门职业者既羡慕又憎恶,编出好多骂罹的话。

“司机司机,你老婆长的甚?”司机鸣笛:xxx。“车倌车倌,你老婆长的甚?”车倌驭马而叫:好x”。

也有比较文雅的顺口溜,那是从干部们那里传来的。比如在劳作之余卷扫帚棒子抽,自嘲地说:一等人抽牡丹中华,二等人抽前门哈达门,三等人抽绿叶勇士,要求没蛋烧脑疙蛋。大家同属没蛋族,谁也不嫌谁,欣然抽着劣质烟晒太阳。

还有一种蒙汉合璧的顺口溜。如:马奈(我)到了他乃(你)家,他乃闹亥咬马奈(你家的狗咬开了我),马奈(我)拿着讨号大烟袋,劈头给了它一烟袋。又如:腾格日到达(天响了)雷声太,胡很八日(见了大姑娘)高兴太。在元曲中这种句式比比皆是。其他地方给这种蒙汉合璧的艺术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风搅雪,挺雅致。

1990年代以后,传说顺口溜的多了,几乎人人能说几段荤的黄的。比如用炖羊肉招待客人,在酒酣耳热之际,主人诙谐地宣布:沙门人(咱们)吃的是作风纯真的年轻羊的好肉,意思是早早去了势的羯羊肉。此言一出,叫人忍俊不禁。

 

三、掌故

阿斯哈传说的掌故趣闻也不少。 沙里的人见面先说两句客套话,喝开茶以后就详细问询外边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和见闻。这大概是对信息的极度渴求的表现。五六十年甚至近百年之间的事情,经人们不断咀嚼,至今存留的还不少。

其一,本土英雄传说

以打土匪保卫家乡的英雄为主,还有百发百中的神枪手的故事。

1、巨匪杨猴小骚扰后套,达尔计连长带了几个兵去会他。达尔计连长当着土匪的面,纵马从屋檐下驰过,盒子枪点射椽头,无一不中。杨猴小大惧,和达尔计连长枪对枪并辔而行,退出旗界,没有捞走一根毛。后来达尔计在别的旗因为犯事被捉了,那里的人久闻他的枪法准,就说,你把百步以外的鼻烟壶盖子打掉了就算好汉,可以免你一死。下面跑腿的刚把不盈握的鼻烟壶放在百步外的墙头上,达尔计的枪就响了,指头肚大的鼻烟壶盖子被击碎,鼻烟壶安然无恙。他凭此捞了一条命。解放那会儿他已经老了,眼睛快瞎了,走路得有人拽着拐杖给他领路。听说抗美援朝打仗,他不禁来了劲头,吹嘘道:(我)老汉实在是走不动了,如果把老汉人抬到朝鲜,闭着眼也能打几个(侵略者)。他的坟墓就在笔者家北面一里多远的沙湾子里,是个土坯墙垒的四角椎体。我们拣柴禾远远看得见,但是不敢到跟前去。后来大约是生产建设兵团的拖拉机推平后栽了树。他的儿子是个身材高大健壮的汉子,人们传说那汉子阴具硕大,有人发现他蹲着大便,身子下的沙地上拖出一道蛇形痕迹。他因为成分高受尽折磨,一辈子没有抬起头来。但是他好读书,1960年代初有次看见我读的春秋战国故事,借去了,过了差不多一年,在我的反复讨要下才还回来,封面撕掉了,书边卷了,其惨无比。他的妻子病恹恹的,隔几天被他用小驴车推着去医院看医生,早早去世了。他有两个儿子,听说被亲戚收留去了后山。

2、一个蒙古神枪手叫 里戈登 ,他个子矮小,却很傲,因为是神枪手,经文念得又好。经常自炫:(身子)坐下没有奶桶高,肚子里全是藏文经,老鹰路过要小心,它飞得过是我手下留情。解放初他先投降(解放军)后叛变,守住一个山头。解放军一个连把他包围起来,却在他的精确射击下抬不得头。后来采用车轮战的办法,泡了几天,等他实在瞌睡难耐,才摸上去逮住了,他竟然还睡眼朦胧道:稍微睡睡再杀吧。六金参加了这个战斗,经常说起这个神枪手,为他惋惜,说他如果走对了路,肯定不是一般的人。

其二,爱马的故事

1、有名字叫巴音的富人,土改时候分他家的财产(那时他家在后套农区)。羊羔皮子大氅,绸缎子被褥,古色古香的地毯坐垫,粮食,羊,驴骡……多少年的财产被人们分走。在川流不息分浮财的人群中,他当院坐着拉四胡,琴声悠扬,泰然自若,毫不做难的样子。当有人拉走他心爱的坐骑时,他潸然泪下,琴声哽咽了。蒙古人的确是爱马如命。

2、1960年代初,一日永仁支书骑自行车去公社,半路碰见牧民色仁正步行。只见色仁肩上搭着旧褡裢,笑嘻嘻说,(他家)大黄骡子入社了,蒙古人没有骑的牲口,这东西就骑在我肩膀上了,从供销社买上咸盐往回背咧。色仁家原先有头大黄骡子,能驮一石粮食,人再骑上去,那骡子照样四蹄翻飞,行走如常。入社时候他舍不得大黄骡子,很不情愿,但是没有办法。这是他在委婉表示怨尤。他在文革中向永仁屡屡发难,却被反对者反击一戈而两败俱伤。无独有偶。1967年秋天割资本主义尾巴,牧民家里除了猪鸡全部收归队里,是道尔计主持的。有个姓白的媳妇家里的一匹大黄马被牵走,白氏哭闹阻拦,无果,最终郁郁而死。马匹是社员的命根子,好牲口是牧民的心头肉,如同现在官员的宝马奔驰车,谁动谁招怨恨。

3、大约是1966年,永仁支书给某个小队长批了一条牛,那个队长反手把牛卖了,买了一辆新自行车骑上了。人们相当有意见,提意见不断。金刚找到永仁说,支书,你给朝可图队长批了一条牛,他倒换了一辆自行车骑上了,给我就批一个羊吧。支书说,不能给你批羊,“为什么?因为你们刚批判我批牛批错了,我还能再批羊么?”金刚无话,但是从此一直宣称只服气永仁,其他谁也不服。

其三,质疑形势

形势是需要紧跟的,谁要唱反调,那无疑是鸡蛋碰碌轴,如果是幸而无事,就算了不起的趣闻轶事。

1、二十年间的三句透心狠话“我们的羔子为什么入社不给折价?明抢呀?”(1957年,塞迪)“(队里的粮食)淋就淋吧,轮在我头上有几分钱了!”(1975年,塞迪)“我犯法的不做反胃的不吃,你们还敢把我开除在城市呀?”(1976年,塞迪)“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总得叫人活呀吧?谁当皇帝不得有老百姓养活!”(1977年,塞迪)

2、文盲妇女质疑文革“这个什么文化革命,成天斗来斗去,闹腾得家里头也不和,朋友弟兄成了仇人,有什么用处!”(1968年,一村妇)

3、致命的一句话“文件上说打粮有余就可以社员分么,一会儿就抹了桌子,不算数了……他这人(老人家)做皇帝说话不算话,老了,糊涂了!”(1963年,色仁)“我醉了,我糊涂了,我骂了最不该骂的人了,我该死!”(1968年,色仁)

此后一年,色仁郁郁而死。

另外兔子老汉智屈噶瓦喇嘛,马西喇嘛学习张四旦(张思德),升格老汉跪胜兵团小子,和土匪乱兵攀“沙门人”(咱们人),牧民在汉人的丧宴上哭丧赚饭,未婚先孕的姑娘大话击退舆论等已经散见于各部分,不再赘述。

 

四、美辞

说起审美,传统审美观念集中反映在鄂尔多斯蒙古民歌《六十个美好》里,阿斯哈人也经常唱,并在酣唱之余感叹:过去的人怎么能想得那么全,竟然凑够六十条,而且那么合乎实际,简直是在偷看着(肚膛)一般。歌中唱道:

高山的风光美好,大海的波浪美好。启蒙的智慧美好,理性的知识美好。江河的流水美好,百鸟的叫声美好。苍鹰的盘旋美好,众生的回归美好。刺柏的香味美好,揩亮的色泽美好。结拜的兄弟美好,品尝的食糖美好。视觉的眼睛美好,咬嚼的牙齿美好。路边的花儿美好,少年的相貌美好。柳树的嫩芽美好,相会的情人美好。好马的走步美好,知心的朋友美好。八月的阳光美好,花卉的开放美好。湖里的芦苇美好,用惯的嚼子美好。十五的月亮美好,擦亮的镜子美好。父亲的恩德美好,兄长的和睦美好。蓝天的霭气美好,布谷的啼声美好。欢娱的聚会美好,游玩的童年美好。虚心的性格美好,好学的精神美好。老师的教诲美好,少年的友爱美好。金子的黄色美好,檀香的气味美好。奔驰的尘土美好,情人的心灵美好。公驼的鼻绳美好,老爹的教诲美好。惊人的毅力美好,思考的头脑美好。经文的教义美好,慈母的话语美好。永久的幸福美好,正义的事业美好。英雄的称号美好,重逢的祝愿美好。万民的团结美好,世界的和平美好。辽阔的草原美好,六畜的兴旺美好。人生的青春美好,家乡的繁荣美好。胡琴的音色美好,嘹亮的歌声美好。哲理的谚语美好,天下六十个美好。

从这些美好的元素看,自然景物和生物占到四分之一,是蒙古人最心仪的部分;其次是父母兄弟姐妹的恩情教诲和情谊;再其次是智慧和哲理的成分。这个排列似乎在一定程度上能反映出那个时代蒙古人的审美意识结构。

阿斯哈牧民现在不善于编唱了,只会零散夸说实际的东西。如:

哈呀,多么晴朗的天气,正好捡柴禾、炒炒米、杀猪!天阴了,过阴天(喝酒)吧!好晴的天,是(预兆)新媳妇(脾性)的天,他家的媳妇看来是个精明人!好草场,茂密的草上拉羊腿肉也沾不了沙土!好汉呀,有朋友弟兄,有力气,有办法,有嘴头,有个头,看一眼就想跟着走哇!这月儿明明的,兔子耳朵好像在动着!

瑟噜噜的风,活生生的吹过来了,歇一会!好肥美的绵羊尾巴,吸溜它一绺!风摆树枝的腰身,好身材!醉的第二天不头痛,好酒!好香的肉汤,喝了一口,把人的瘦肠子融化开了!

吃上肉,喝上茶,饮上酒,多好的蒙古生活!那时候多么好的红柳、枳芨林,比人还高,牛马进去了寻不见的!伙吃藏下的(好东西),悄悄说避人的(秘密话),咱们可是最好的(情人)!天气无云多晴朗,朋友啦话就开朗!老瞅人家的脚踝,不是个正经人!好咸的饭,把盐湖搬进来了!这猪瘦的,脊骨象刀背!看这刀刃笨的,骑上去包头城屁股也磕不坏!看这女人长得,象画上的画,象褪毛的猪!多好的柴禾根,捡都捡不完!

这些夸赞之词,似乎更多的是物欲化了,讲求实际了。1990年代有北京大学的的一位教授踏勘古城遗址,牧民见他捡拾破砖久久把玩,便评价道:这纯粹是没做的寻做的,铁匠炉上寻窟窿了。笔者听到后啼笑皆非,为美感的退化错位怅惘不已。如有有心人张罗,编一个新编六十个美好未尝不可。

 

五、俗语

阿斯哈村流行的俗语很多,承载了人们的价值观,人们往往借此佐证自己的观点,先说一句俗语,然后强调说:老古人说话没空的!这样就显得他所说的话无可辩驳。

1、老俗语

一百多年来经历的诡异的环境和艰难的生活使阿斯哈村蒙古人乳汁般的心灵受到了熬煎,他们对人性渐渐没有把握和信心了。

原先他们对奸诈无信、偷偷摸摸深恶痛绝,认为“说谎是骗子的弟弟,抠摸是贼的弟弟”,“贼不如狼,骗子不顶狗”,“没有鞍子的驴背磕屁股,狡诈奸猾堵人路”。这是古典时代的共识。后来,不平等的商品交换和屡屡失去土地草场的坎坷使他们总结出“骗子好说‘真的’,奸人多装恻怜”,“奸诈的人脾气好,媒人话语好”。连本该主持公道真理的官老爷“表面上依法,暗地里数钱”,搞得人们对他们失去信任了,总结出“狗和官不可信”的政治经验。闹了半天,“官对溜须拍马的人好,狗对拉屎的人好”,于是大家感叹“直拙不如溜顺”,同时感觉到 “蛇纹露在外面,人心藏在里面”,人比蛇蝎还可怕。这算是性恶派。另一派比较乐观,坚定地秉承行好使善论,认为 “好心的尽头是乳汁,坏心的尽头是血水”。主张论人看事不可一概而论,要坚信“真真实实做人,牛车也会超走兔”。这是古典派,与喇嘛教的善有善报的因果报应论靠近。

这截然相反的两派在实践中难免碰钉子。操坏心自然叫人非议,可是好人没好报的悲剧也经常上演。于是另一派把这两派的观点中和了,说“行无度则遭天谴,食无度则肚难受”,提出了“适度”的概念。这是心灵成熟的重要标志,表现了对情绪化和极端化的深刻反思理解。

适度论者最刻骨铭心的自然是文革那场经历,汲取的经验教训自然多--

“二八货(半脑子)来了劲不识姓甚名谁,干柠条着起来不知熄灭”,那些直线性格者、那些脑水不够者往往做事过头,象锅里煮沸的水顶掉锅盖,造成一生的遗恨。“没有比人更可怕的,没有比骆驼更翘首的”--这是感叹于那些平时善眉善言的乡亲在文革的关键时刻突然变得暴戾异常,令人大感意外。“人家的牲口脖子硬”--这是对集体化的总结,没人心疼大集体的东西,自然那路子就走不下去。

精明人宜谨记“人丁旺时思孤单,肚皮饱时思饥馑”,遇到麻烦事,“该杀的改为骂一通”,做事留有余地。

“黑夜小心失了路,黑心人跟前不可失口”--因言获罪而挨斗的多的是,所以大家只说喝酒,不说荆州。

“龙虎相斗,蛇鼠遭殃”--这是对以民为祭品的哄人权术的深刻总结,不乏有一种看破官场常态的无奈。

“心不好挡福气,器皿不好漏油水”--这是对文革积极分子人品的总结,也是对他们人生的预期。每当那些人的人生有了不利的结果,这话反复被受害者提起,印证报应论,并告诫子孙对人不可操坏心。

“真真实实做人,牛车赶得上走兔”--这是受冤枉者的期待,也是被平反昭雪者的慨叹。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时乎不恒常,草木不常绿”--这是对社会人生运行规律的解释,意在告诫人们:倒霉的时候也要想得开,得意的时候也沉得住气。

2、老俗语的复活 上世纪80年代开始单干,人们喻为“大雁南飞咯儿咕咯儿(个人顾个人)。最大的变化是吃饱穿暖了,然而叫人苦恼不解的事情也多起来了。苏木来了一位书记,争取了上级的600万元投资,要引黄河水灌溉沙漠,种草种树,并给上级立下了军令状:当年秋天给旗里交4千万斤干草。天老爷,沙窝子里稀稀拉拉长起些芦苇、碱草,去哪儿找那几千万?令人困惑的秋天到了,出人意外地在阿斯哈村的沙畔到处矗起大草垛,如同山丘。验收的领导成群结队而来,一批批来,对项目获得的效益异常满意,异口同声的赞扬。阿斯哈的农牧民暗自好笑:那是从各家各户草园子里高价收购的草,就着沙丘堆砌上的,有的甚至是从远处农业队拉过来的。但是上面的投资钱却是滚滚而来,书记的名是蒸蒸日上,苏木书记很快提拔成副旗长了。阿斯哈人由此眼界大开:嗷,八路军哄共产党,国家的钱没少糟害,但是谁能弄回钱来,谁就是英雄!过去提倡的老黄牛精神乏下了,吃不开了,现在当官就得发扬老狐狸的精巧,老叫驴的大叫,老黄牛的受苦,三者兼备才行。此后,老百姓以此为标准预测后任苏木领导的升迁高低,结果竟然十分的精准。过去蒙古人十分贬抑的“说谎是骗子的弟弟”,“把老鼠夸成骡子,把大象贬为老鼠”等俗语竟然贬义改为褒义了。社会就是这么个社会,主意自己拿好;老实人是瞎人;牛车超走兔?等着太阳从西边吊着烂布上来吧。办事困难,动辄送礼,不公道的待遇,使那些失去了纯真的古典表达技巧的阿斯哈人竟然记起了久违的老俗语,常挂在嘴上的有:“狗和官信不得”;“银子白,眼睛红”;“行无度则遭天谴,食无度则肚难活”;“时乎不常在,草木不恒绿”。这些老俗语的复活,从一个侧面说明了人们的道德水平的滑坡。

除了有关吃喝挣钱的事情以外的活动都属于无聊,这是阿斯哈村的观点。文化生活?大集体时候听听鲜见的收音机,看看生产队订的人民日报合订本。社员见不得书报纸张,会偷偷扯下一绺,卷了“扫帚帮”。即使是私人笔记,也不肯放过,或者裁绺绺,或者传看。有次几个知青在劳作中感到无聊,忽然回忆起在学校打乒乓球的快乐,于是怂恿民校教师,得到呼应。知青们连续干了几个中午,义务拉土坯。教师问询台子的尺寸,笔者随口说是长两米五宽两米。台子做成,知青和学生又玩又笑,牧民见了,不以为然道:本来粮食不够吃,还要散食?后来教师从中心学校的体育教师那儿查到台子的标准,才知道做的台子尺寸不够了。但是年轻人玩得乐此不疲。这是现代文化在阿斯哈沙漠里的渗透之例。在劳动之余,大姑娘小媳妇合伙起来按倒某一男子,脱了他的裤子远远扔掉。这种活动给饥馑无望的生活带来些许的笑声。大集体时期的牧代会,以及物资交流会、那达慕会,甚至是看电影,都是村里的重要文化生活,为此可以步行十几里夜路看红火。

现在电视机普及了,是主要的信息来源,但是牧民认为上头说得 好,下面打折扣,好政策落实不到。干部认为牧民听三不听四,把(电视上说的)有利自己的记住了,前后语境则不管了,所以老是不满意。

(2010年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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