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
弓生淖尔布,蒙古族,现为鄂尔多斯市公务员。阿斯哈村是鄂尔多斯市的一个以蒙古族为主体的农牧结合的村子。作者在这个村子当过六年知青,熟悉村子里的人和事,并且在三十年来一直关注该村的历史和现实情况。作者曾担任《杭锦旗志》主编。继而萌生了写村志的想法,以比较灵活的记述体写出该村的近百年的人物和事物,记录蒙古族在这个时间段的生存状态。并且要求自己按照口述史原则,做到有根有据,据实写来,经得起各方面的斟酌及至诘问。
红火大一点 烧酒少一点:瞎喝与会喝
在阿斯哈村,离开了酒,就难有交往,难以沟通,难起歌声,少了面子,也没有了豪放之气,更没有了朋友弟兄。酒是敬神的,又是抬举人的,也是自我娱乐的。无酒不成宴,无酒的人生是缺腿的。骑士六金在1940年代给首长当警卫员,有次在紧急撤退中,马驮上的大酒壶脱落到地上。疾驰的骑兵队伍倏忽间已经冲过去百十步远,后头追兵的马匹扬起的尘土象旋风一般卷过来,形势异常危机。没想到嗜酒的首长命令六金折回去捡酒壶,为此甚至掏出了手枪。无奈的六金硬着头皮迎敌而上,在枪弹的扫射中捡回了酒壶。他后来逢有酒场经常说起这个惊险经历,对面前的酒杯酒瓶投以憎恶的眼光,说差点为一个酒壶丢了命。不是说这个军官草菅人命,他是太爱那酒壶了,到了见酒不要命的程度。见酒不要命的酒徒至今的确还有。但是过度的饮酒现在也越来越被人们所鄙弃。怎么掌握一个合理的度呢?很有学问在里面。
一、酒用
烧酒是敬神的东西,先给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给人口福的天地万物敬献;再给先前走的、地下埋了的先人敬献。喝第一杯前,以指沾酒,弹三下,便是这个意思。生灵、山川高兴,死了的走了的高兴,活着的人高兴,都叫高兴高兴。
尊敬的长辈、亲密的朋友、远方的客人来了,那一定是要酒肉招待,尽情吃喝,主人的心愿是让贵客尽兴,高兴,吃喝好。娱客则必唱歌敬酒。歌云:
鸿雁南飞落脚在芦苇湖里,远方的亲人回到了家里;客人来了主人高兴呵,三天两宿住着红火吧。
不过这种红火的古典淳朴逐渐消解,现在更多了功利的含义。1990年代以后,把敬三杯篡改为上和领导保持一致,下和群众团结一致,中间和同事搞好关系;或是取天地人的排列,解释为首先敬献天地和领导,上级官员成了敬献的常数了。特别是给办了事的,或者准备求乞办事的客人亲人,那更得特别招呼。“来家里醉几天吧!”笔者时不时接到故乡亲戚的电话邀请,就让人疑心有这个用意,使我的乡恋打了一些折扣。所以现在喝酒不光是红火,更有前赴社会鸿门宴的沉重意味。
阿斯哈村牧民无酒无话。喝了几杯,他们才露出些许笑意;喝了半斤八两,脸色潮红,举止轻盈,话语轻灵,方进入沟通的最佳状态。村里有巴德日者,每逢待客,先自喝三杯,称是自摸;再陪客三杯,这才说话嘴唇不抖了,斟酒手不颤了,气定神闲了。对陌生人和社会地位较高者固有的那种疏离感和逃避感才得以缓解,产生出沟通的想法和勇气。那一个个平时如同黑木桩的汉子变得神采飞扬起来。此可谓以酒脱涩。笔者在上海等地吃饭喝酒,人家很随意,不劝酒,但是气氛并不冷淡。大地方没有酒也可以沟通交流,说得兴味盎然。但是阿斯哈这个地方不会人家那套无酒的嘴头子功夫,只能借酒之力来殷勤表现。
传统的沟通是真情交流,俗语说“烧酒催出心里话,猎狗撵出隐藏的兔”。特别是相互心存芥蒂,非得酒后才可表明,即使争吵,打几个耳光,也比记在心里怄气发酵要好,对人际关系的破坏性小。这些不满平时因为大家是弟兄,又都是男子汉,所以深藏不露,显示风度;只有在酒的催发下宣泄出来,逼迫对方喝下这一杯,合理施虐,达到宣泄怨气的目的。酒有遮掩和推脱的作用,很多人以喝酒多了来为自己的过分言行找理由,认错的一方喝一两杯酒表示对不起,而且往往得到谅解,双方得到心理平衡,事情就完结了。俗话叫话说开,水改开。酒破心障,沟通得以进行,交往正常化。如果谁还要不依不饶,就反而被认为没有肚量,斤斤计较。这种过分宽容的酒观在一定程度上纵容了酗酒恶习。现在法律对酒醉后的出格行为并不宽宥,牧民的观念也在变化。你是喝了酒了嘛,又不是喝上尿了,女人们这样骂那些酒醉的人,男人也没脾气。
喝酒是主人家人气旺、朋友多、人缘佳的一个象征。家中常设酒摊子,门前常有车马驻住,特别是有身份的干部常去,这是很荣耀的事。有百头牛不如有百十个朋友,朋友多了好办事。
喝酒可以培养义气和友谊。因为在感情奔放的状态下互动,所以天长日久,相互有了依恋,几天不见想得慌。可惜现在这样的纯友谊是寥若晨星了。1990年代中期,向来以朋友弟兄多为自豪的一个同乡,在为垫付房款遍求朋友得不到区区万元借款的窘境中无奈地接受了别人的奚落:光是有酒友,没有一个真朋友。实际上是时代变了,不以酒关系为重了。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前几年一个间歇性精神病人死掉了,守灵的是那些平时经常和疯子一起喝酒的酒鬼们。这叫人唏嘘不已。这些酒鬼一点没有受到时代的洗礼,在有百友不如有百牛的年代顽强恪守着义气,对穷弟兄不离不弃,守善如初。另外在过年节之际,从城市犄角旮旯的租房里时不时传出喝酒酣歌声,那是进城的打拼者在顽强地守护着善良和热情,那里虽小,却是城市最有人情味的角落。这些现象使人不禁感叹酒对人际冷漠的强行中和作用。
喝酒可以提气。村里人看不起唱歌象被挤压住的乏羊羔一样有气无力,吃饭象挑食的猪一样推来拱去,干活象冻僵的蛇一样缓慢蠕动。活人就要绷得展展的。饿着肚皮也要转碌轴,不能输了气。酒喝多了,这个摸着肚子,来回摆得哗哗做响,炫耀说像是黄河摆浪;那个说那天醉卧野地,以为再也醒不过来了,第二天却在寒风露水中醒来,才知道还活着。对生命的无所谓态度,似乎是英雄本色的体现。
酒可以添趣。有个笑话,是说一个医生和患者的对话。当医生得知患者不喝酒不抽烟不红火,就断然建议道,你不用看病了,活人而无趣,活着如同死了,看病何用?这个笑话被人们广泛传播,借以说明酒趣等趣味对人生的重要。平时再乏味无趣的人,给灌上几盅,立马眼睛眯起,脸上挂笑,言谈趣味盎然,立即神采飞扬,个性鲜明,令人可亲。在婚宴场合人们就愿意和有趣味的人坐在一起,就是这个道理。笔者去年回故乡,和乡亲们说起30多年前的喝酒趣事,倍感亲切。那年在民校过元旦,教师和知青在水泥乒乓台子上摆了酒盅,谁输球谁喝那凌冽的辣酒;谁睡在大队伙房的案板上,醒来才觉月亮照得通明……这些陈年往事仍然叫人说笑不已。
酣饮以后,有个倾诉的对象,分享或共析人生奇遇秘密,有极大的快乐。故有“喝酒越喝越厚,赌钱越赌越薄”的说法。自由的生活状态,朋友的无私情感,有趣的酒会,酣畅的红火,无伤大雅的适度出格行为,有趣的荒唐片段,共有的秘密,这一切构成人生一段美妙的篇章,为呆板的生活增添了回忆彩虹。这些时点,人一生只能有那么一两个,故而弥足珍贵。前几天我和三叔啦话,苦于来客不断,无奈中三叔把窗帘拉住,我们二人在狭小的阳台上侃侃而言,脚还在帘子外边露着,被客厅里的人们笑谈。我却觉得这个细节为我写作民间史平添了色彩,此生难忘。
喝酒后的适度丢丑也是文化融入的表示。1970年代我们当知青时,喝醉了,醉卧场面(禾场)。夜里看场,口渴难耐,伸头从身旁的小渠里喝水。这些被社员们看见了,传开了,发出开心和欣赏的笑声,道:场面睡觉,野滩尿尿,顺风小便,戗风屙屎,四大宽展,不失其乐。如此自虐求共乐,表示一类,表达认同,表白心迹。那是苦中作乐呵。
喝酒中偶生悟道的境界。我的一个小学同学说,喝酒喝到一定程度可以接近神秘的心境。他说,1993年6月夜,在家庭舞会的音乐轰鸣和刷刷的舞步声中,他到屋外小憩,遥望星空,突然感受到天际有天籁之声,感到人生的莫大乐趣。第二天一早在酣睡中隐约听到书记们 在外面紧张地布置迎接上级来人的具体注意事项,他翻身睡了,心里鄙夷道:无趣的官场,万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几回月当头。他从此就留心学术和写作,人生发生了转折。
喝酒也有表示不满的意思。对地位高有权势的人心存不满,则没完没了喝酒来表示,以引起对方的注意。按阿斯哈村的说法,遇到喝了酒的人,狗怕,鬼怕,官也怕。有一个单位,曾经一度喝酒成风,每到周末工作日下午,酒鬼横行无忌,没法办公,人们只好顶住门屏声静气,在秘密状态下工作。发展到后来甚至单位日常的接待都无法正常进行,但有酒场就有醉鬼骚扰。看着第一把手推着自行车狼狈离开单位的可怜样子,真叫人可怜可气。人们对领导有意见,正常途径表达不了,就用酒后闹事来宣泄。笔者的小学同学巴某在机关的职位升迁中有不满,受这种表达方式的启发,也试着借酒发怨,忍着肠胃病连喝两个月酒,终于引起上级的注意,找他谈话,问清缘由,说了一通安慰和鼓励的话,叫继续努力云云,却再无下文。巴某再喝,无果,终于熬不住,提前退了休。其时早已是市场经济时代,有领导称:你尽说好话都嫌不够呢,尽抬举领导还不高兴呢,哪个领导还看你下级的脸色?喝死没怨,活该。这个时候的沟通已经以阿谀为主线了。在这种时候把老传统继续使出来,太堂.吉诃德了。再说得组合成阵线,形成联合阵势才会有威慑力,单帮孤人喝死也是个别现象,起不了作用。这是他后来才悟到的。
一个喝酒就打架闹事的人说,爱喝点酒,这么个爱好,将来孩子问起来可以回答:你爸耽误在喝酒上了,不跟别人一样争天夺地,所以没有成就,但是不是坏人。看来喝酒也可以权作人生的免战牌。
在阿斯哈村酒的作用泛化了。牧民家把众多的酒瓶砌成小径,或者堆成各种造型,或者摆成音乐笛声,风吹则嗡嗡呜咽,如同喇嘛吹螺号,顿生神秘感觉。
笔者的母亲每犯胃病,就烧酒里兑上黑糖,在火上烤炙,然后喝下去,说是也顶事。拔火罐用酒水沾湿罐檐,据说拔得严紧,能拔出阴湿气。农民则喝 米酒,说米酒下枣最养人,所以他们的老婆每早熬好米酒端给男人喝,增其筋力,健其胃肠。
二、酒场
独酌太闷,有孤家寡人之嫌,故称喝闷酒,在村里极少见。饭前喝个三两杯,也算不得喝酒,只可视为养生,不入流。二三朋友围着炕桌而坐,喝着浓茶就着烧酒,时笑时说,酣畅淋漓,汗水淋淋,衣服一件件脱得只剩背心,可以通宵达旦,老婆催几次都回以“一会儿再(睡)……”,老婆也懒得管了。这叫小场子,可以通畅心情,清除郁结。中场子则是五六人以上,十来人,偏重喝酒红火。大场子是婚宴等人生礼仪大场面。
阿斯哈人喝酒讲究不多。“咱们人从前马鞍子上喝酒,哪有碟碟碗碗的?”这指的大概是游牧时代。定居了,住了土房砖瓦房,于是讲究开热茶、热炕头、热烈的气氛、热情的歌呼。这种氛围下,酒喝得多,散得快,心情舒畅。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喝酒,捞一盘咸菜,有干部来了,再加一盘炒鸡蛋,这算奢侈了。1980年代以后,顶多再添两个罐头菜。那个时候爱划拳行令,近十来年却绝迹了。1990年代以后,婚宴喜庆去食堂餐厅办开了。但是总感觉没有热炕头可以盘腿大坐,不那么舒坦尽兴。去城镇里的亲戚家,喝酒如同做贼,不能唱,不能划拳,怕影响邻居,于是涎着脸戏谑:还是我们沙里头,愿意唱了哭了打了,横躺竖睡都行。
酒类的试验场也在村里。1950年代末时兴喝青梅酒,笔者四岁那年除夕夜,坐在大人中间,传递着军用水壶喝那甜水水,在众人的哄笑中醉了,颓然倒下。醒来发现躺在被子里,奶奶正给我用沾湿的本地人叫桑白的软绸巾敷在脑门上,喃喃着责怪几个叔叔拿小孩子取乐。1960年代酒类奇缺,有年过大年,一位兽医用酒精兑水制成烈性酒,喝倒一片人,从来没有脾气的人变得暴躁异常 ,见谁骂谁,可把家人吓坏了。1970年代是薯干酒,1.15元一斤,喝了头痛难忍,还稀缺买不到。我们几个知青把队长买来准备黄河船运上用的 一塑料壶酒喝了一半,且没有把队长拉下水一同喝,所以遭到队长的严厉斥责。从此悟到有酒与官同饮的高深道理。1980年代以来酒类万紫千红,花样翻新,葡萄酒、白兰地、清香的、酱香的,真的假的,铺天盖地。从前都是65度的烈性酒,有效益,喝一斤算是海量。现在度数下降,普遍能喝一斤来回。品酒的常用语是:有种糟子味,是正经粮食做的;或评不好喝,有股燎毛毛味、木头焦味甚至是敌敌畏味道。识别酒的好坏的标准有二:喝饱了头昏与否,醉得快不快,如果光是肚憋而不头昏,则不合算;再就是看第二天头痛否,如果头痛欲裂就不是好酒。所以好酒的标准是有劲,醉得快,酒醒后不难受。去年我去村里,喝的一瓶四五十元的酒,40多度。这在村里是高贵客人的待遇。
阿斯哈村民歌云:有歌就唱么,有酒就满上么。这是饮宴中对主人家的激将、调侃。在缺酒的年代一旦有人唱这个歌,主人只有搓手,毫无办法。酒场讲究的是平等待人。饭碗七花八样不好,马群花色多点好,酒场也同样,故有宁灭一村不灭一户的说法。然而在缺酒的形势下,不可能叫每个人都喝得好,于是主持者暗中内定几个有社会影响能起风尘的伦理中心人物,重点培养,设法放倒几个作为典型。最大的原则是不能叫那些爱糟蹋人的人唱出有酒就端上来之类的催酒歌子,事先造出酒水多多的情报舆论,场面上宣称烧酒不多通缸坊,震慑住企图幸灾乐祸者。我的一个同事说,1970年代初家里办婚宴,喝到半途没酒了,酒酣耳热的人试图唱那首催酒歌了,这对一个场面是最忌讳的事情。情急之下,找到大队合作医疗大夫,借了几瓶葡萄糖和酒精,烧开一大锅水晾在大桶里,然后勾兑。在“弹药”即将告罄的关键时刻新酒救场,喝得糊涂了的人们照样喝,谁也没有喝出不对劲来。也怪,第二天也没听见谁说难受得不得了。
现在可没有人唱这首讨酒歌了,任何人可以宣称:烧酒不多(可是)通缸坊,用烧酒给你洗澡也合适的,就看你的肚子了!
过年节请亲朋宴饮,谓之“喝年茶”。从前亲戚们家家挨着请,几乎请吃一个正月。1990年代以后为图方便,多数改为团拜,一家承办一年。
婚庆礼仪则最盛大,宴会规模庞大,能聚集几十人甚至几百人。婚宴设主席一人,主家请德高望重,有社会地位,夫妻双全,儿女满堂的人荣任。设总领一人,与主席同为宴会的主要负责人。下设德牧其一人,负责吃喝诸事;设男女宴歌领唱各一名,负责娱乐红火;邀请娶聘仪仗一行数人,负责迎娶之事。主席坐镇中央,重大事情由总领向他请示后贯彻。上世纪六七八十年代,自己的土房另加蒙古包、帐篷做宴会场所,邻里相帮碗筷诸具。1990年代出现了宴会用具出租户,提供帐篷、锅炉、碗筷、桌椅等。新世纪以来,牧民也到乡镇食堂办宴。迎客、迎娶等等事务一直延续两三天。过去的婚宴上,如果有人口角,邻座解劝;继以如潮的歌声压住争吵声,转移滋事者的注意力;再无效,则总领等设计组织围攻,此敬彼劝,把滋事者灌醉放倒;此计不灵,主席震怒,下令叫架出去;如仍吵闹不休,就实施酒法,令用毡子把醉酒闹事者整个身子缠绕成一棒后捆起来,丢在院子里。醉酒者骂骂咧咧,累极而睡,但是没有被冻坏的危险。个别不睡的,苦苦哀求,可能屙尿在裤子里。这是习惯法,并不以之为非法拘禁。1970年代以后,人们的文明程度有所提高,再说现在没等发脾气早散摊了,发酒疯的少见了,毛毡卷捆法绝迹了。
村里的酒场和城市的喝法有所不同。1990年代前,城里来了村里的老乡要转家喝酒。现在阿斯哈村来人,我们在饭馆招待,顶多坐个两个小时就散席,而他们正才来了兴致准备开喝呢。有次我们实在熬不过,提前走了,他们认为是不热情。他们对城里人讥诮道:你们下乡喝酒如同猛虎出山,回来后一个个变成去势的羊羔,象被雪压的树头了。于是耍笑地威胁:谁如果半途走了就去谁家。另外一种惩罚是冷战式的,没人去,表明那家没有人情门户。
酒场上的红火除了唱歌还有划拳。有亦歌亦猜的蒙古拳,更流行变化多端反应迅捷的汉拳。蒙古人的酒场汉族农民也参加,也跟着蠕动嘴巴随声默唱,但是积极参与的还是划拳行令。
白事也请人,若是六七十岁去世的众人誉为顺心老人,好寿数,称为白喜。主家当场宣布给众客除丧,可以尽情红火,但是不唱歌。
孩子周岁行周年礼。1980年代以来,受潮流影响,也举行十二岁生日庆典。这些场合都是以酒为主力军。
酒场舆论的内涵因年代而不同。1960年代喝酒容易祸从口出。阿斯哈村有几个人因言致祸,文革中受到冲击,甚至间接丢了命。1970年代酒场多是苦中作乐性质的。知青们在无望中喝酒求贫下中农认同,期盼邓小平复出。1980年代喝的是哲理酒,知青们暖壶里打来酒,佐酒讨论人生意义,对官倒不平,为国家的未来迷茫。农牧民则想算着怎么挣钱,常说的话是谁做皇帝不吃饭?谁也得吃,管那么远没用,瞎费脑子咧。1990年代后是两个流派:喝红火酒表达蓬勃的欲望;喝实用酒,求官场进步,争钱权名利,乞求办个当紧事。
以上是民间的场合。有重要领导来视察,为争取项目,则由村集体备办宴会,凑集能唱善说者组成临时红火班子为宴会助兴。几巡过去,客人由矜持而入平易,而入颠狂。村官们盼着上级领导在酒场上脱口答应一件事。如此,当地领导欣然,认为给上级领导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美好印象,报上项目则不会被遗漏掉。
上世纪五六七十年代还有年中牧业统计会、大队牧民代表会等,也聚会吃肉喝酒,算是村级官宴。
三、酒观
阿斯哈村人对喝酒有好几种看法,各有各的说法道理,且在变化着。
从前,爱喝酒的人以豪放大气自居,什么也可以不放在眼里,对不喝酒的人看不惯,质疑道:男人而不喝?蒙古人而不喝?酒不对?场合不对?敬酒的手不对?人家满酒抬举,咋就好意思拒绝?咋就那么硬的心肠?
限酒者反辩:男人而管不住自己,白长那个东西了,快拧掉喂了狗算了,再说对身体有百害无一利处。
爱喝的人反诘:永恒呀?不死了?那么小心?狗肚子服不了酥油!
近年来,随着喝酒限量之风的渐浓,主喝派改变以前的死劝硬催,采用讥讽的策略:你可是长寿呀,百岁老人,肯定,那么惜身……或者自己炫耀这辈子活好了,没有留下遗憾:从十七岁喝到六十岁,喝了一带挂车酒了,加上抽烟,虽然不如旗长那样屁股下面压个几十万(元)的(小汽车),不过也行了,牧民么,再咋样呀。以此反衬别人活得没有他好。
这些年越来越多的人认识感受到酒的副作用,想戒酒的人很多,但是说归说,喝酒的风气还是不见有明显的淡化。细分析,酒风盛行的原因有三:
一是以酒观人品和衡量人情薄厚的文化观念使然。做东的不死劝不算热情,即使对方一再声明身体不行,劝酒者依然不依不饶:胃溃疡?胃亏酒了吧,喝!谁突然不喝酒了,就受到围攻,讥之为:活着不死了?长生呀?!什么时候那人住了院,吐血,直至死掉,众人才恍然大悟道:真的是里胎(内脏器官)坏了呀。
在这样的催劝下,不醉自然不能够罢饮了。在以前的婚宴上甚至以醉了多少人为衡量婚事办好与否的指标,醉的人越多就说明办得越好了。这样助长了酗酒的风气。
醉酒的人思维低智化线性化,自然乱性,发酒疯。前面说过文革中有人吃了酒后乱说的大亏,被打成反革命。还有人发酒疯成性,不能自已,见人就骂,人人避之。好多人有酒后犯糊涂的可怕经历,清醒过来后或者留下一片记忆空白,或者影影绰绰记得些许,于是向当时在场的人求证问询,知道自己有些失度就心如蚁咬,十分羞愧,继而自慰道:咋就咋哇,做下了嘛。
官场上观人更有奇怪理论,有人主张从吃喝玩乐观人识人。认为从玩麻将可以彻底看清一个人的性格品行和行为特点。还有道是酒品即人品。我的一位老上级评论人道:谁谁喝酒能舍身,谁谁喝酒惜身,言外之意酒上舍身者关键时候可以冲得上去,值得信任。喝谁的不喝谁的酒被视作人际关系的试金石。1980年代,有个干部对旗长充满依恋地表白道:怪咧,每当有您在场,我就放心地喝,往往喝过了头,高兴是一个原因,更主要是放心地把自己交给领导感到安全的原因吧。所以敢不敢醉是对领导的信任感和忠诚度的体现。
有人评论我:你还能喝醉?在我听来就似乎是不可靠的意思。我也受此论影响,在酒场上观察人,对动辄醉酒的人竟然生出轻慢之意。看到我的邻居一个年轻领导早晨扫雪,我心里判断:这也是个给老婆端尿盆的货。这是以酒和对待老婆的态度观人的根深蒂固的观念,是阿斯哈村的观念积淀。阿斯哈人就对喝酒耍鬼的人不感兴趣,认为不实在,不可交往。但是反过来说,酒的确和人的秉性紧密相关。直性子人、实在人因为没有城府没有算计,很容易醉酒。酒鬼实际上是最好处的人。一个人的性格、爱好、理性程度通过其喝酒方式、醉酒状态暴露无遗。醉酒后丑态百出,追男逐女,会被人一眼看穿:没有水平。一喝就醉,没有遮拦,会被人认为没心劲,没有脑子。
二是以酒讨趣的生活观的催化。烧酒本是红火水,这是人们的共识。歌曲本身似乎难以绽放人们怒放的心花,酒文化更趋多样化了。酒场笑话,黄段子兴盛。在不少人看来这样的生活十分有趣,人生和青春才值得。酒醉使人把最敏感,最藏掖的那个角落开放一会儿,显出本真。而这种开放稍有不慎则失为纵欲。酒文化粗鄙化的倾向重了,酒成了纵欲时代的遮羞布,再难出口的话在酒后也敢出口,听者也无所谓了。比如人们敬酒惜酒,如从杯子里溢出则抹在头发上。这本来是个习惯,有人编排道:有官把人家老婆灌醉尿失禁了,那官醉眼朦胧中见炕上铺的油布上有液体流动,以为是撒了酒,就用手蘸上抹在头上,连称酒是敬神的水水,可不敢瞎浪费了。更有赤裸裸的欲望满足借酒劲进行。男人喝了胆大了,女人喝了听话了,在酒的麻木中追男逐女,拉扯媳妇闺女。这种喝法的几个人结为红火弟兄,出则同行,寝则同屋,被女人骂为蛇鼠寻得见各自的洞窟,几个人好得头也可以互换了。有此难忘经历,很难舍酒不喝。
三是以酒阿谀的官场风气熏染。酒文化更加阿谀化了。“敬诺颜歌”、 “给官老爷敬献清澈盈亮的酒”,这类崇官敬官的古典歌曲,大概以前是给清朝皇帝或者达官贵人王公贵族唱的,现在就给官们唱。新歌里的唱给领袖的歌曲,也僭越着唱,唱“走进新时代”,称呼上级为“领路人”。“领路人”则满脸庄重,一饮而净。如此几杯后再唱“哥哥的毛花眼”,“妹子白灵灵的大腿”,把官们疯癫了,进入水乳交融的境界。这以后求取什么就水到渠成。
官与酒的关系是微妙的。阿斯哈村一个老头子进城多少年从不喝酒。去年我碰见了,喜滋滋的,说自去年喝开了,因为他的儿子高升了,他当了局长的老子了。他还说过去藏着抽中华烟,现在不怕嫌疑了,明摆着抽开了,社会发展了嘛。前些年阿斯哈村的一个村官,被百姓评为光喝酒不要(贿赂),算是好官,比更以前不喝(酒)光要(好处)的那位强多了。
在酒风氤氲中,人们的表现和做法还是有很大不同。有人分类为三种。能吃能喝又能办事,是会喝;能吃能喝能唱而办不了事情是瞎喝;喝了就醉,醉了出丑露乖坏事,是灰喝,最不合算,得不偿失。
先说会喝的。自1980年代以后能喝酒会办事成为主流,算是文明喝酒,更是算计着喝酒。
酒坏君子水坏路,神仙出不了酒的扣,更况人乎。这是从战略层面对酒持有戒惧心理,如此才不至于被酒淹没。另外还得长很多心眼,如不喝空心酒,不喝冰冷的酒。过喜过悲要切住量。喝酒以前吃点东西底垫一下。还要注意人和场合。人不对,场合不对,少喝为妙。有官在场,有关系好的,则得努力表现。要把握节奏,切忌被猛酒灌倒,被慢酒缠倒。实在不行则走为上。这些战术性经验都可以防止过早喝醉。有人总结成酒场三条戒律:和一般人慎开玩笑;和同辈同级的尽情开玩笑;和上级,热烈接受其玩笑,争取做被戏谑对象,应该认识到这是一种重视和荣誉,是亲密关系的表现。还有人总结:麻将薄情,喝酒厚道,所以和好朋友只喝酒而不玩麻将。这类经验之谈不一而足,是无数次酒场搏战的结晶,更是会喝酒的表现。有人喝了一辈子酒,一条像样的东西都提炼不出来,人和人差距就是大。
喝是被动的,更重要的是会劝酒,有套路。再不喝酒的人,只要给打发进去三五杯,就顺溜了,这叫逼出通道,三杯为顺。接着是提议、敬酒、歌伴酒,花样翻新。
酒场流行语多套用政治流行语,如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是一大两小三杯,让一部分人先潮(醉)起来,是重点“培养”酒醉之人。
适度和实惠的概念深入人心了。喝酒过度对身体不好,还误事。都单干了,忙发家致富,哪有时间和闲工夫?
喝一通酒在以前是直接能办事的,现在只能是引子而已,铺垫一下,做为大量投资的前奏,是情感考察阶段。在酒场上能把要紧人叫来,给人留个好印象,仅此而已。
再说瞎喝派。属于见谁跟谁喝,办不了事情的流派。阿斯哈村籍的两个干部身体不太好,开头还当回事,忌了一半年,见无大起色就生气了,麻木了,重新喝开了,宣称:咋就是个咋么,活百岁呀?不死了?快点给年轻人腾地方吧。他们的老婆无奈地骂道:成天头上水淋淋的(出汗),成了酒鬼了。但是也有老婆愿意叫喝酒的。前两个月在一个婚宴上一个年轻干部宣称他老婆说了,他可以有个无害的兴趣,好色好赌好毒不好,那就好酒吧,喝了酒顶多乱说一气,老婆也放心。因此他认为喝酒是保持家庭稳定和谐的融合剂。
在酒场上惹人,这也是瞎喝的一种。1971年春节过后,记得我们家请邻居们来喝年茶。大队贫协主任巴桑作为贵客坐主席之位。这是我们家自1968年倒霉以来第一次叫人红火喝酒,是重新进入正常人之列的标志,所以格外看重。在喝酒唱歌间,水利段的一个工人,也就是磐石的大哥不知为什么事情和巴桑抬上杠了。父亲很是着急。用歌声也阻不断;好话也不顶用。父亲勃然大怒,斥责磐石的哥哥扰乱场面,最后下了逐客令。磐石的哥哥大怒,在漆黑的夜里跑掉了,在荒野上久久传来他咆哮的声音。母亲怪怨父亲,怎么把人请来,烧酒也喝了不少,最后结果是瞎惹人。在我印象中自那以后我们家再没有摆过那么多人的酒场。有些牧民,喝上点酒就开始打开麻烦了,管不住嘴,就说人家的不是,短处,于是挑起战争,不欢而散,甚至为此见官司。阿斯哈村幸而没有出现严重的酒官司,只有道尔吉因为酒后挖苦讥诮人,被人扯过嘴巴。他安静了半年,依然如故。
最不合算的是死喝派。俗称灰喝。瞎喝的多了,没有遮拦了,就有跌入死喝阶段的危险性。
有把命丢掉的。好好的一个呼风唤雨的汉子,人伦中心,忽然病得浑身发颤,骨瘦如柴。有些人血压高了,肝脏肿大了。有道劳金者在1970年代是能吃能喝能红火而不失态的典范,人皆称赞:好后生,生得有肚量有嗓子,眼睛有火,两颊有光,像个蒙古人。他骑着骆驼夜里疾行,骆驼的有节奏的嗷嗷叫声和他宏亮悠扬的歌声传得十几里远,那驼叫声就像是为他的歌唱打拍子。但是他不到四十岁就得了脑栓塞,先到大医院治疗,效果不明显,后经喇嘛看了一通,也不顶事,不久去世了。
磐石的哥哥1970年代也是个场面上的人物,喝酒场场不落。1990年代中期他家搬到东胜,我见到的是一个酗酒如命的干瘪老头,他已经全无原来的精神头了。过春节时碰在一块,他忽然做色道:今年初一朝什么方向开路的?为什么不照着喇嘛高僧的启迪去做?见我不予理会,忽然笑了,说开玩笑了,别想其他的 。接着嘴里唔噜唔噜了一气,说是在说藏文,意思是喝着喝着(酒)死去吧。他果然和弟弟前后一个月内去世了,哥俩不到六十岁。
我的一个远亲舅舅中年得了高血压冠心病,仍然喝酒不辍,他的理论是既然得了这种病,治不好,还不如把血管喝得更脆,一下走了算了,千万不要瘸子拐子了还活着,那样太受罪。他果然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自由自在喝了几年酒,嘣一下子走了。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十几岁就参加了工作,在场面上和成年人交杯换盏,我那时才上高中,被他讥笑道:念书念得快没牙了吧?十几年了哇!说得笔者好生羞赧。等到后来他却嗜酒成性了,有次我们在饭馆里吃饭,他进来了,萎萎缩缩的,喝了我们给的三杯酒,一言不发,扬扬手,嗤了一声出去了。不久听说死掉了。阿斯哈村及其附近这类因酒过早病亡的人,在近二十年起码有十来个。
笔者的小学同学五十六贪酒成性,被其家人抛弃,老婆离了婚,领着孩子走了。巴图的女人已经四十多岁了,却撇下两个孩子跟人跑了,也是嫌男人喝酒。
还有饮酒肇事,丢了命的。前几天碰见一个乡亲,问起过去的玩伴王成和温喜,说不在了,一个是骑自行车过桥,坠桥死了;一个是开四轮拖拉机车翻入水渠被淹死了,都是饮酒后致祸。闻此笔者怅然不已。有个老说法是骆驼见了柳,蒙古人见了酒,意思是牧民好酒。有牧民不平道,现在汉族农民喝酒比牧民也冲,咋就把灰名单单扣在我们头上?王和温是汉族农民,所以这个结论真还不好下。也有牧民们私下议论,牧民喝酒,瞎喝和死喝的不少;农民喝酒多是为办事,会喝。这种评断的准确性如何,还有待统计分析。
“喝酒图醉,放账图利”,这话在缺酒的时代是至理。1980年代以后,酒尽饱喝了,为挣钱忙活,村里人的观念渐渐发生了变化。如果成天喝得昏天黑地的,被老婆骂为成天喝尿水,父母忧为附上酒鬼了。现在的村人平时鲜有喝酒的机会,只有在婚宴上逮住猛喝一通,默默算计着自己搭礼数额和吃喝的比值,做到基本不亏就酒足心满了。
原来说法是男人不喝酒还叫个男人?现在演变为这么大的男人管不住自己,成天和酒瓶子摔跤,多没意思了。从前人们对醉酒失态不以为然,认为谁醉了不是那样,所以对打打闹闹习以为常,那些爱糟蹋人的驳难手也可以横行跋扈。现在可不那么宽容了,那些驳难手们被边缘化,被视为瞎人。
喝酒成了负担。有了酒乡的恶名,人皆不敢去。人们一提起什么地方,就愁开了,怎么闯过那里的喝酒关呢?
十有八九的人陷于一种被酒绑架状态,很苦恼。眼睁睁掉入酒文化的自虐和被虐的陷阱中,人人发愁,人人无奈。笔者知道有个局长每喝酒必在挂历上划叉,以便统计自己的喝酒生活,已经坚持了十来年。他感叹道,太难了。
退出的办法也有。传统的办法是声称有病,曾经昏倒过。这得真有病或者得半真半假,总之得有门儿。没有病痛而自称有病是难以开口甚至是忌讳的。现在有个好托词是开车,酒后开车是铁定不能的。再就是借助外力,比如老婆的干涉。阿斯哈村有田山者,原来是水利段的工人,风流倜傥,说话会拿腔调,喝了酒摆手说话很是气派。他看不下一般女人,曾经有过一段婚姻,很快离了,他说那个女人竟然剥了葱直接在锅上用小刀割葱调味,“这你说能过成一家人咧?打发!”他一喝了酒就潇洒地摆手说打发老婆的故事。后来他从外地找了老婆,倒是年轻漂亮健硕,但是也治夫严厉,听说把老雷管得象喊小孩。1977年春季,有天早晨我正给下地耕种的人付籽种,听见一片骂声弥漫而来,循声望去,却见老田的大个子老婆拿着一根长长的红柳棍像赶羊一样把老田撵在前头,就骂就挥动长柳条打地皮咋呼,间或够着要抽老田。老田在前边偶尔掉头说句什么,但是立刻被骂声和柳条挞伐得赶紧小跑。我们慨叹:多么潇洒的一个老田彻底被制服了,一物降一物呀,毛驴就适合座鞦。老田从此远离社会,更远离酒场,却因祸得福,捞了个好身体,听说现在还健在,七十多岁了。
从来不喝酒的人也有。但是官场上的人必须有别的爱好,如抽好烟,赌博等,以显示自己的入世能力和人场旺盛。
酒在体现一种文化,生活哲学。饮酒不醉最为高,适度为精明,失度算糊涂。将酒做媒介利用为会喝,当嗜好无可救药是俘虏。烧酒起到了适度糊涂化的作用,使人们把心灵的厚茧稍微撬起放风那么一会儿,心灵的碰撞得以闪一下光,相知一会儿,歇息一会儿。这对过分精明算计的时代,不失为一种补偿和中和。
昨晚下班回来,一个阿斯哈籍老乡的媳妇也在,正给妻子诉苦:她男人原来答应忌酒两个月,不到三天又喝开了。她听说给嗜酒者喝驴奶就能使忌酒,打听到杭锦旗有卖驴奶的,具体在什么地方?
“但愿有这样奇效的驴奶早日面世”,我暗想。
(2010年3月25日,于鄂尔多斯康巴什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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