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钦 口述 杨云龙 撰写
孙德钦,吉林省榆树县人,1934年生。1959年毕业于长春地质学院水文地质及工程地质专业,同年分配到地质部水文地质工程地质局第一大队参加工作,历任技术员、工程师、高级工程师、高工(教授级)。1983年-1989年,担任地质矿产部水文地质工程地质技术方法研究队队长,1989-1993年,担任地质矿产部水文地质工程地质技术方法研究所所长,1994年退休。
杨云龙,河北省行唐县人,1986年生。2008年毕业于河北科技大学,2009-2011年供职于行唐县文化馆,从事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普查工作。2011年7月入职中国地质调查局水文地质环境地质调查中心。
高中时期
大学时期
工作初期
自序
我的老家在东三省,我出生时,那里还是伪满洲国。1945年,日本投降,我的家乡随之解放。八路军带领广大农民进行土地改革,我也参加了部分工作,并当过儿童团团长,和其他同龄孩子一起查路条,给农会站岗。斗地主、分田地后,由于我家人口多,分到了一些土地和房子,使生活有了一个很大的转变。后读小学,连跳三级,考入初中,初中毕业后分配到高中,1955年考入大学--长春地质学院。由于家庭困难,几乎都是国家供我完成学业。在大学期间,历经肃反、镇反、整风、反右和大跃进,并参加了松辽运河的水文地质普查,远赴福建平和县找矿。
1959年毕业分配到地质部水文地质工程地质局第一大队,1960年参与了内蒙西部1:50万水文地质普查,1961年提交报告。1963年承担了水文和物探技术相结合,河北平原区松散含水层划分研究项目。文革前后参与了山区找水工作,并写《山区找水》一书,由科学出版社出版。后承担太行山前找水建电站和山西能源基地项目,于1983年正式提交报告。1983年任水文方法研究队队长(1989年由“队”改“所”,任所长),任职整整十年。这十年,面对资金的严重不足,一批毕业于五六十年代的科技人员艰苦奋进,勇于创新,使一大批科研成果应用于地质市场。靠技术项目的支撑,使国家投资和单位收入基本持平,单位得以发展状大。这十年的路是不平凡的,地质部部长朱训视察我所时说:水文方法所在地质部是小有名气的,不但科技成果多,也培养了一批人才,使方法所后继有人。
1994年退休后轻松许多,协助水勘院承担在上海的地质市场项目和上安电场的环评项目,后在北京遥感公司协助工作。一直到1996年,才算彻底离开了自己的专业领域,回家开始了家务劳动。正所谓“辛辛苦苦几十年,最后熬个炊事员”。平日里看书读报,做自己喜欢的事。
回忆我所走过的路,一切顺其自然,该得到的顺利得到,没有刻意争取。该失去的也顺从自然失去了之,从未有怨言,坦然处之。
我的一生平平淡淡,没有什么可说的,但孩子们总是劝我回忆一下,自家留作纪念。在回忆中,得到水环中心杨云龙同志的支持和帮助,我口述他执笔,一次次的修改补充完善,才得以完成一个不该回忆的回忆。在此,我及我的全家向杨云龙同志表示深深的谢意,云龙同志辛苦了!
孙德钦
2019年5月4日
从榆树到长春(1934.3-1955.8)(一)
童年记忆
我是1934年农历二月初三出生的,老家是吉林省长春市榆树县秀水镇夏家村于家塘房屯。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不到半年时间,日本便占领了整个东北。并于1932年3月,成立伪满洲国。因此,我出生时,东北处于日本人的殖民统治之下。
我出生不到一年,母亲便去世了。因此,母亲什么样子,我完全没有印象。母亲共生育了七个孩子,五男二女。大姐排老三,二姐排老五,我是老小。
大概我两岁的时候,家里穷得实在养不起这么多孩子,就把我送人了。由于营养不良,我长得又瘦又小,细脖子顶着个大脑袋,到了对方家里又哭又闹。所以送过去没几天,人家就不要了,我姐姐又把我接了回来,说,咱自己养,谁也不给了。
就这样,我又被姐姐抱回了家,此后虽然也是忍饥挨饿,但总算活了下来。现在想起来,如果当时家里也不要了,估计也就被那家人家给扔了,爱扔哪儿扔哪儿。那时候小孩子死了,就扔了。大家都穷,生孩子多,死一个两个死得起,死了就死了,也没有什么。
我八岁的时候,在私塾开的蒙。那时候没有小学,适龄儿童都是入私塾,念《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名贤集》、《论语》、《中庸》、《大学》、《孟子》等等。我读到《大学》就停了。记得刚上学的时候,我穿了一件破夹袄,袖子都掉了,还是我姐姐用白线给我缝上的。书也没有,借了一本《百家姓》。东北的私塾,是把课桌摆在屋里的炕头上,十来个学生,盘着腿,坐在炕上,老师领着大家念书。像《三字经》、《百家姓》这样的书,最多念两天,就要求背下来,老师检查。检查的时候,有时候是从头背,有时候是老师不知道从哪里突然提一句,你接着往下背,背不上来就要挨打。我一个哥哥,小时候念私塾,可能因为不好好念书,背不过,被老师打了。屁股打肿了,手也打肿了。回家就生病,不到两天就死了。
日本对东北实行全方位的殖民统治,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文化殖民。日本人在村里办了小学,我当时已经读了一年的私塾,然后就转到日本人办的学校去了。在学校里,念的是日语,穿的是和服,戴的也是日本人的“三阶帽”。日本人对教学要求非常的严格,学生列队都必须是齐刷刷的。还要求我们背教育武训,我至今还能背出来:私達は,謹みて,天照大神を,拝みます①。是什么意思,已经忘记了。
日本人占领期间,经常骑着马到村里,拿着那种特别长的大刀,巡查村里的卫生,看见谁家脏乱,就到他家里,把刀一举,吓得那家人家赶紧收拾。他们来了还搜刮老百姓的东西,谁家屋里有大米白面,院里有鸡鸭,都要拿走。要是不给,就打,打的可厉害了,打完再抢走,所以谁家有吃的都藏起来。我记得,有一年过年,大概是三十儿晚上,我们全家熬到后半夜,偷偷地套上老牛,用碾子碾了点白面,包的饺子。因为我套着牛帮着碾面,所以印象非常深刻。就这样,总算过年偷着吃了一顿饺子。
那时候大家都胆小,一听说日本人来了,吓得不得了。在老百姓的印象里,日本人特别厉害。有的村一听说日本人来了,整个村子的人吓得都跑了。当时流传“一个日本人可以统治一个县”,就是这个原因。
日本人统治期间,家家户户要“出劳工”,到外面给日本人当苦力。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人,我家没钱,三哥被拉到敦化,给日本人当劳工,干了将近两年,害了一场病,才放回来。
我在日本人办的小学念到三年级,到了1945年,日本投降,学校停办,我也就回家了,开始放猪放牛。
有一次,我在院子里打扫卫生,家里的母猪怀了猪崽,没有吃的,饿得它在院子里乱拱,把我刚收拾好的院子拱乱了。我一生气,打了它脑门一下。谁知怀了崽的母猪不能打脑门,一打就把猪崽打掉了。一共12个小猪崽,都死了。全家人都很生气,尤其是我二哥,气得要打我,说,你还有什么用?以后也不要念书了,这12只小猪要是正常生下来得值多少钱呀!!这件事,想起来心里就难受。那个时候家里穷,就指着这头母猪生了猪崽卖个钱,结果猪崽还被我打掉了。二哥生气归生气,到底也没有打我。
土改见闻
日本人战败之后,东北很多地方陷入了国共两党的“拉锯战”,我们那个地方是八路军占领。屯里驻扎着“马号”,八路军的骑兵部队。那大马,真是高,吃的好,养得好。“马号”就住在我们院里。部队都有暗号,每天写了传。那些当兵的,没有文化,就让我帮他们写暗号,他们传。时间长了,跟他们混的很熟,就在一起吃饭。吃的是蒸高粱米和玉米碴子,一大锅一大锅的,我也跟着吃。
八路军来了以后,1946年和1947年上半年,开始斗地主,分田地。分地之前,先划成分。分为地主、富农、中农、贫农,一级一级划分。地主和富农可以斗,财产可以分。但是后来局面就控制不住了,我们那里出现了哄抢。先抢地主,地主抢没了抢富农,贫下中农之间也互相抢。虽然大家都是贫下中农,但是你抢的东西多了,我就到你家抢,乱套了。那个时候穷人多,看见你家有点啥东西就抢。我们村还找了一些年轻力壮的人,大晚上赶着马车出去,第二天早上回来,拉着满满的东西,大家分。那都是抢来的,完全不管什么成分不成分了,乱抢。
虽然上面要求,不许打人,不许杀人。但是运动一来,就管不住了。我们屯有的人,开始对地主刑讯逼供,把家里烙铁烧红了,往地主身上烙,问还有什么东西,藏哪里了,有没有地窖。说没有,就拿烙铁烙,或揍一顿。
离我们屯四里地,有个高家窝堡,那里有一个大地主叫王雅楠,住的瓦房,还有院墙,算是大户了。当时住有院墙的砖瓦房,就了不得了。穷人都是住土坯房,院墙用玉米秫秸隔一下,地上挖条沟,把秫秸立着埋起来,上面用绳子一绑,就算院墙了,土墙都没有。王雅楠这个地主,住的砖瓦房,家里地也多,儿子在外地当官。一到麦收的时候,就回来骑着马监视这帮佃户收田。斗他的时候,非常惨,一只脚上拴一根绳子,绳子另一头拴马上,然后骑着马,在冬天下了雪的高粱地里撸。地里收了高粱,都是高粱茬子,骑着马那么跑,一会儿就撸死了。大家觉得那样才过瘾,才解恨。
斗地主,其实是把多年的仇恨引爆了。如果这个地主身上没有背负人命,斗的就轻。如果地主之前打死过穷人,身上有人命,那就完了,斗的就厉害。我们村没有死人,就是把地主打了一顿。
还有一种地主叫“破烂地主”,不是正牌地主,是刚刚兴起的地主。我们村就有一家,这一家人,过日子非常仔细。平时我们这些穷人,还偶尔买块豆腐,买块肉吃,这一大家子人,从来没有买过,就是攒钱买地。等攒够了钱,地也买的差不多了,解放了。划成分的时候,被划成地主了,土地没收,人也被斗。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攒钱买地,还没过上地主的好日子呢,解放了,这样的地主就叫“破烂地主”。
分地的时候,因为我有点文化,帮着打算盘,算土地面积,钉牌子。老百姓特别高兴,做梦都不敢想,有一天会有自己的地。当时几乎家家户户,都是租的地。我们家住的房,种的地,都是租的后沟一个姓王的地主的,他家地多,很多人家都租他家的。这一下子可好了,地是自己的,房子也是我们的了,一个钱都没花,可高兴坏了。
我小时候家里非常穷,穷到什么程度呢?吃了上顿没下顿。中午借来小米,吃完后,晚上吃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从哪儿弄粮,家里没有隔夜的粮。后来我两个哥哥给地主家扛活,赚钱维持家用,才有了点钱,买了一头牛。东北农村典型的小农经济:一亩地,一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家家如此,非常典型,生活也都非常穷。
分了地之后,刚开始的政策是减租减息,后来就不交租了,只交公粮,因此,大家交公粮的积极性非常高。交公粮要到榆树县,离我们屯五十里路。那时候,富裕一点的人家,赶的是大马车,胶皮轱辘的。我们家是老牛车,车子是铁皮轱辘的。有一次我二哥去交公粮,回来说,我今天“顶门”了。什么是“顶门”?就是排到了第一个,头一份。一头老牛,拉着铁皮轱辘车,走五十里地,基本上是晚上装车,走了一夜,到了排第一。可见大家交公粮的积极性有多高。
只有交了公粮,才能见着钱。然后买上几尺布,给家里人做点袄面、裤面,那就挺不错了。
当时,各村都成立了“农民会”,简称“农会”。相当于基层政权,权力非常大,对地主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我们一群小孩子还成立了儿童团,我是儿童团团长。拿着红缨枪,在村口站岗,放哨,查“路条”。主要是防止国民党特务到处乱窜,反攻倒算。把路口把住,不管谁来了,都要有农会开的路条,干什么的,上哪里去,都要说清楚,否则不让进。一旦发现有可疑之人,立即交农会处理。我们还负责看管本屯的地主,不许他们乱说乱动。每天夜里还要站岗,东北的冬天多冷呀,把我们的手脚都冻木了,还是轮班不停,没有一个人叫苦不干。
八路军来了,给大家分房分地,老百姓都很欢迎。要是国民党来了呢?国民党支持地主,就要把地再要回去,把分地的人抓起来,打一顿,有的地方还杀人。我们那里比较稳定,群众基础好,八路军来了之后,就没有再走。
后来我跟驻我们院里的八路军关系很好,他们走的时候,就想把我带走,帮着他们写写东西,但是家父和哥哥姐姐都不同意,我就没走成。如果那次要是走了,说不定后来就成将军了,也可能打仗打死了。他们走的时候,送了我一根皮带和一副绑腿,我把皮带扎在腰上,可美坏了,走路都神气十足。
注:
①中文大意:我们奉上苍天,奉上天照大神。天照大神为日本神话传说中的最高神,相传为日本天皇的始祖。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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