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龙
1、躲警报--最初印象
灰濛濛阴沉沉的天空像要塌下来似的。
周围许多人惊惶地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
姑姑一手抱着我,一手裹紧我的披风,同身旁的继祖母低声说:拉警报了,日本飞机快来了。
远处有几个人朝警报架走去。
在警报凄厉的长鸣声中,人们纷纷散去,我们也匆匆离去。
--这就是我来到人世留在记忆里的第一印象:躲警报。
虽然日本飞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来了又将怎么样,我当时自然不知道。但是当时黑沉沉的天空,人们惊惶的模样,恐怖的场景却深深地感染了我,牢牢地印在脑海里了。
把我裹得严严实实的那件披风很漂亮,我得意地用手指揉搓它光滑的面子。解除警报后在饭馆里吃饭,姑姑递给我那双小巧精致带银链条的筷子也很使我得意,我不停地把玩着,摆弄着它那雕镂精细的花纹。当时我肯定不会使用它。因为我向来都拿不好筷子。
几十年过去了,揉搓漂亮光滑的披风的感觉,摆弄精雕细镂的银筷子的感觉竟依然如此清晰,如此真实!我仿佛又回到了孩提躲警报的时光。
继祖母和姑姑带着我躲警报,大约是1943年在湖南省的郴州。
1940年6月我出生在当时的陪都重庆。我的祖父一中曾在国民政府实业部任秘书主任,当时的部长就是后来汪伪的二号人物陈公博,可见祖父跟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然而我祖父是个有政治远见,深明民族大义的人,决不跟他们同流合污,我们才举家辗转来到湖南家乡的。
20世纪末,我看到一本揭露日寇侵华罪行的书,书上刊登了一些照片,其中就有一张是1940年6月日寇飞机炸死重庆街头市民的惨象。而我恰恰就在彼时彼地出生。
我父元宇说,1940年6月29日(农历五月二十四日)我在重庆黄桷垭产科医生郑推先诊所诞生,由郑医生亲自接生。郑医生的丈夫刘百闵是国民党中央委员。
回到家乡天塘村以后,就由曾祖母经常看管我了。
曾祖母那时已经70岁了,但是身体硬朗,大家都说她上唇特长,因此长寿。
曾祖母平时里寡言少语,不苟言笑。但抱着我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的时候,却常常哼着民谣: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
千针千针打鞋底,万针万 扎鞋面……
有时候曾祖母给我指着夜空中园园的月亮,哼唱道:
月亮光光东也拜西也拜拜到明年好世界……
我在曾祖母轻轻摇荡的怀抱里,凝望着辽远的明光光的月亮和深邃天幕里的点点星星,心里泛起一种平和、恬静而又幽深莫测的感觉,很快地沉入梦乡。
有时候曾祖母也讲青面獠牙的“兀鹰婆”的鬼故事。每当我调皮不听话的时候,她就说“兀鹰婆”来了,我就变得乖乖的了。
我和曾祖母睡在西厢房后面的小房子里,通神台背后。每当睡觉的时候,我先钻被窝,被窝里有一只专门给曾祖母暖脚的精致的圆铜壶,在睡前灌好热水放进被窝里。
有时候半夜里我做梦被“躲警报”或“兀鹰婆”吓醒,听见背岗山的柏树林被风刮得“呼——啦”、“呼——啦”地响,感到整个世界都笼罩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妖魔鬼怪施着魔法铺天盖地而来,我不由得全身缩成一团,向曾祖母的后背靠紧……
白天,我常常在堂屋里看姑姑她们唱歌跳舞,排练节目。
姑姑是小学老师,另外还有两位年轻的女老师,杨老师和邓老师也和姑姑一起住在楼上,她们是随同姑姑从上海逃难来的。可能是放暑假了,她们天天在堂屋里唱歌跳舞,排练节目。
有时父亲也从县城回来,跟这些女老师在一起嘻嘻哈哈,说说笑笑,似乎根本不在意站在屋角落看热闹的我。
堂屋很大,两边有椅子和茶几,中间是个大八仙桌。姑姑有时候化了妆,趴在有布景的八仙桌上,唱道: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姑姑那时二十岁左右,长得白皙可人,身体苗条,笑态可掬。她天生有一副好嗓子,唱什么歌都悦耳动听。她当时常唱抗日歌曲:
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高梁肥 大豆香金银铜铁遍地藏…………
姑姑有时也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他们有时还放留声机,伴随着唱片的舞曲翩翩起舞……
姑姑她们表演的唱歌、跳舞,使我朦朦胧胧地感到遥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很大的彩色缤纷的世界……
已经上小学的姐姐也被姑姑化妆打扮起来,穿着花衣短裙,一边唱歌一边跳舞,表演“小小姑娘”……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出生后不久家庭内部发生矛盾,全家都支持父亲跟脾气不好的母亲离婚,把我从母亲身边抢走。我被带回家乡天塘村,一家人把我视为宝贝。祖父查遍各种《算命书》,都称我将大富大贵是一副官相,祖父乐开了怀,特地给我请了奶妈,是个青年农妇,名叫秋莲。还有一位随同我家从上海逃难回湖南的周女士成天带着我,被称作我的干妈。只可惜我当时太小,对她们几乎没有什么记忆,仅仅记得,我一边吃着奶,一边向上看着奶妈,她脸色红润、身体丰满健康,微笑地看着我……
后来南京女子法政学校毕业的母亲打赢了官司,法院裁定不得离婚。母亲带着大我两岁的大哥一直住在桂阳县城何巷青公祠;1942年9月5日三弟就出生在这里。直到1944年深秋,日军要攻打桂阳县城,父母才带着大哥、三弟从桂阳县城回到家乡天塘村。
1944年冬,日军打通湘桂线,占领了桂阳县城,天塘村虽然地处偏僻的山凹,远离县城有八十多里的崎岖山路,听说日本兵要打过来了,气氛还是骤然紧张起来,个个人心惶惶。
一天夜里,我被曾祖母叫醒了,眼睛还没有睁开,就被请来的大人用背带背在背上了。我睁开眼睛一看,八仙桌上点着盏小油灯,四周一片漆黑,大哥也被请来的大人背在背上了。母亲抱着三弟张罗着。那盏油灯的灯光在黑暗中一抖一抖的,大人们屏气凝神,鸦雀无声,气氛真是恐怖到了极点!大家等候着消息,随时准备往更偏僻、更高峻的横榨岭山上跑!
--结果是日本兵终于没有来到我们这个偏僻山凹里的小村子!然而“日本兵要来了”的恐怖气氛却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了。
大哥从楼上书房里拿来一本厚厚的书,扯开叠飞机玩耍,被母亲看到拿了过来,原来是《西行漫记》,里面有许多图片,我们围着母亲,母亲指着图片,念着说明给我们听。印象最深的是贺龙咪着眼睛,双手半握拳的相片和毛泽东头戴镶有红星的八角军帽的相片。
母亲指着一群农民游击队举着长矛大刀的照片,轻轻地唱着《游击队之歌》给我们听:
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都是飞行军那怕山高水又深…………
母亲的讲解使我们知道了全中国都在打日本鬼子……
有一次难得到我家走动的舅公爷来走亲戚,他是一个个头大,皮肤黑,年龄在六十岁左右的老头,回去时带我到他们家新铺岭去玩耍,傍晚在他们家门口歇凉,看到大队国军士兵全副武装沿着村中的挑盐赶脚的石板路向前行进,队伍很长,走也走不完似的。大人们兴奋地说,队伍里还有美国兵呢,日本兵被打败了!
一天我们正在村里玩耍,忽然,满村的人大呼小叫地都手搭凉蓬朝天上望去:“飞机!飞机!”
我也跟着朝天上看,在碧兰的高远的天空里,果然有几架小小的银白色的飞机朝东北方向飞去,过一会儿又是几架,过一会又是几架……人们激动地互相传告:抗战胜利了!
抗战胜利了!--在中国南方偏僻的一个小山村里顿时沸腾起来,鞭炮锣鼓齐鸣,人们奔走相告,个个喜泪盈眶,欢呼雀跃,情不自禁地大声呼喊:抗战胜利了,日本投降了!--此情此景是多么震撼人心,催人泪下啊!我当时虽然只有五岁多,也深受感动,铭刻于心!可见国家的独立、自由是何等重要!祖国在每个人心中是神圣的!中国人民对日本侵略者嫉恶如仇!
抗战胜利了,父亲从上海给我们弟兄们带来许多书籍,其中一本画册叫《胜利课本》。母亲念给我们听,我们围着看书本上色彩鲜艳的图画。不久我们就都能朗朗上口地背诵了,直到今天许多生动的画面还历历如在眼前:
“我们联合美国人,攻打日军一条心。”画面上是一个海岛上飘扬着美国国旗的兵营。母亲说,那是珍珠港。
“我们联合英国兵夹攻日军不留情。”画面上是中国和英国两列穿着不同军服的士兵,高举着各自的国旗,并肩行进在山林里。母亲说,这是在滇缅公路上。
“我们联合苏联,立刻对日宣战。”画面上是一位蓄着翘胡子的苏联军官,正在指挥炮兵作战。母亲说,这是在东北。
画册最后是,中美英苏法五大国的国旗和旗帜下排着队吹着号打着鼓全副武装行进着的各国士兵。--那遥远的壮丽辉煌鼓号齐鸣的世界多么令人神往呵!
村公所通知孩子们都去领美国小朋友赠送的物品。我和大哥也去各领到两听美国牛奶罐头。村公所里除了牛奶罐头还有美国小朋友赠送的花花衣裳等许多物品。
母亲给我们打开罐头,白花花的牛奶又香又甜,味道好极了!--对于一个偏僻农村的中国孩子来说,留在他脑海里的印象是深刻的,非同寻常的,在遥远的世界,日本鬼子是凶恶的敌人;而美国则是朋友,他帮助我们打败了日本人。美国小朋友是富足的友好的,他们用自己的花花衣裳和香甜牛奶表达他们对中国小朋友的同情和友谊。
我父元宇在回忆录里写道:
在抗战期间,我和父亲一中都投身于抗战的行列。抗战前在南京国民政府任职的父亲辗转到陪都重庆,1940年任“军事运输委员会”委员等职,筹备修建滇缅路。以后又曾奉命到上海跟打入敌伪的唐生明联系。
1938年4月我就和马彬(中共党员)、王持、朱广愈等人在长沙创办《今天》十日刊,宣传抗日,得到蒋百里、徐特立、董必武、剪伯赞、吕振羽诸先生的指导和支持。蒋百里、程潜、刘建绪等将军还给予经济赞助。1938年6月蒋百里在长沙任陆军大学代理校长时,我任他的侍从副官。1938年10月,武汉广州相继沦陷,我们随蒋百里经桂林、柳州拟往遵义陆大就职。11月4日,蒋百里行至宜山因心脏病逝世,我们办完丧事后去了重庆。1939年4月,蒋百里挚友王芄先生安排我在军委会战地党政委员会任中校干事,接替谭惕吾的工作。是年冬我奉派为游击队校阅组委员,赴广东第四战区校阅惠州、东莞、中山等地中共领导的东江抗日游击队,并写成《东江纵队印象记》,在战地党政委员会主办的《战地通讯》上发表。
1941年4月,我携妻儿经贵州、广西回到湖南桂阳。不久,我父以“西南运输处驻湘委员”回到湖南。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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