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永红
混世魔王三土匪
一九八七年我三哥和他家奇侠
我和三哥好久没有联系了,那天手机上显示他要求视频,慌忙接通,他出现在屏幕上那一刻我哽咽了:当年的孩子王、被称为司令的三土匪老了!
眼前这张老了的脸庞,鼻尖嘴角明显有了我妈的模样、我们兄妹共同的特征,血浓于水的感觉一下就把心给化了。一声“三哥”发自心底,脑海里出现的是每次相逢的瞬间,他张开大嘴哈哈大笑的同时抱起我游一圈的场景。
小时候我们是敌人,他曾多次和我妈说有我没他,有他没我,我被他视为最不顺眼的人,只要我俩在同一个空间,必定听到他训斥我、我妈训斥他的声音。我尽量躲着他、远离他。长大了,好了。老年时又成了敌人。我妈的去世,缓和了关系,但是联系很少。
早就想写他,太多的故事,总在列提纲中。这里就先写一小段吧,这一小段,决定了三哥的一生。
我爸说我三哥是混世魔王,我妈喊他三土匪。
“文革”初期,他十四五岁,学校停课闹革命,本就无法无天的他,有了更广阔的天地,老师管不着,父母管不了,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他的了。打群架比力气、养狗比厉害、赛鸽子比品种。虽然我们是外来户,但他很快荣升为那个小县城的孩子王,手下称其为司令。他的兵有的比他大,有的刚读小学。兵们人前人后的都很威武,一口一个我们司令如何。司令经常带着他的队伍招摇过市,向那些“非正规军”示威。他队伍的弟兄及家人朋友挨了欺负,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接到求援他都会去为之报仇,一般,被报仇了的都会归顺他旗下。
这一切,苦了我妈。今天给张家的孩子缝衣服,明天陪李家的孩子去医院,白天杏树被折断的会来要赔偿,晚上丢了狗的主子会赖着不走。我妈不敢告诉我爸,我爸说早晚要打断混世魔王的腿。
一次在街上遇到他率领队伍横着走的场面,七高八低几十人马,簇拥在司令的前后左右,有的提着棍子,有的托着鸽子,最威武的两位小爬虫在三哥一左一右,牵着我家的大黄和小花。三哥大摇大摆,敞着怀,没有背心,也没有肌肉,露着清晰的肋骨和不白净的肚皮,脖子上如同搭围巾一样搭着一条他刚在野外打死的蛇。
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就鸡飞狗跳,乱糟糟的,那是他们男人的时髦,是男人的威武,是他们释放荷尔蒙的唯一渠道。
大杂院里属于我家的地盘都被三哥的狗舍兔子窝鸽子笼沾满,家里的一箱箱连环画小人书也都被那些舍弃宠物的主人们收获囊中。混世魔王三土匪混到了上高中。
他的兴趣不在当司令上了,当然,也不会安心学习,他这一辈子最不擅长的就是学习。
他和钓鱼、和水库干上了,老师不管他,老师是他哥们,老师们打篮球的队伍里有他,宿舍的小饭桌上也有他,饭桌上还会有他钓来的鱼。
乱哄哄的时代,天天都有意外发生,那个盛夏的下午,意外发生在三哥身边。
周末。他提前从水库收工回家,铁青着脸,回他房间。钓鱼竿挑着的塑料提袋里只有一条很小的鱼。进门没有挑我毛病,没有让我滚远点。
很不正常,不是啥好兆头。我怯怯。
晚上我妈下班回来,才知道这个下午发生了什么。
三哥他们几位同学约好了去水库洗澡钓鱼(那时候没人叫游泳,都叫洗澡或耍水尽管三哥的水性很好),到了地点,有几位下了水,三哥嘱咐一位叫宋福的好哥们不许下去,只管在岸边看着衣服(乡下来的住校生,总去我家吃饭),交代完毕他就找个僻静地方钓鱼去了,不一会就听到同伴们变了调的呼救声,三哥一边脱衣服一边往出事地点跑,几位同学干嚎着指着水中说不出话来,三哥不见了宋福的身影,明白了一切,二话没说一头扎进水里……
突然间,这位混世魔王就成了真英雄,宋福家乡的人来慰问,学校要开表彰大会,外面的也邀请他去讲英雄事迹,还有来采访的。但是无论哪路神仙,三哥就是躲在他班主任于老师的宿舍不出面,于老师说,我给你写好讲稿你去读?他不答应;于老师说那让咱们班学习最好的替你去上台读行不行?他说“我看见她就来气,她敢去上台替我,我就一脚把她踹下来。”
校领导陪着写报道的来宿舍采访他,问“你当时不顾个人安危,跳到深水区救人,想到了什么?是什么力量鼓舞着你?”三哥说“想个求毛!老子连裤子都没脱利落!”说完,跑了。
这件事,当时在各个学校广为传颂,还被编成了节目在县礼堂演出。三哥虽然不在乎这些,可他的江湖地位显然更牢固了。
如果不是在那个特殊年代发生政治事件,已经高二的三哥也会像他的同学一样被分配工作,(那时初高中都是两年,他们是高中毕业当地安排工作的最后一届,)很可能就在当地守着父母娶妻生子过一辈子。
课间的教室里,三哥一伙和女生们辩论谁更革命,女生伶牙俐齿例数自己的革命行动,三哥笨嘴拙舌干憋气,女生一得意竟揭短说三哥曾经和反革命老师偷偷来往,三哥气急败坏匪性发作,顺手抓起课桌盖(单个小课桌,掀起来的盖能取下来)冲那个女生砸过去。没有伤到人,但后果比让谁受了伤更严重:桌盖落在教室后面红书台上摆放的毛主席石膏像上,粉碎性!
于老师送三哥回家,等处理。三哥无比的落寞,不说话,也不出屋。
学校最先送来的是开除团籍的通知,接着是让他一个人到遥远地方下乡插队当知青的通知。
老妈凭着军属和好出身的身份,为三哥奔走呼唤,在还没有什么结果时,他一个人离家出走。
年纪不大的司令自己去闯荡了。他去遥远的牧场放过马,去我们没听说过的地方下过矿井。等他再回来时,已经是一家著名国有企业的技术工人。
他长大了,再见到我,我躲避,他竟然抖搂出一件漂亮毛衣让我试一试合身不,还问小时候他动手打我疼不疼,我怯怯地说不疼,他说,“我可后悔了”。
这次会面,是个转折点,改变了我俩的关系,小时候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据说,在工厂他的业务能力第一,打球比赛也第一;他力气大能吃苦讲义气出名,最危急的瞬间救下工友被整个厂矿上下赞叹也出名,领导同事都喜欢他。可因为食堂大师傅分菜不公平往大锅里扔砖头、纠结一伙老乡去外厂打群架也是让领导头痛不已。
就这样一路混世一路打,三哥遇到了比他还混世、土匪几倍的三嫂!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次去他们家小住眼见得两人大打出手。白天他们看上了公司办公楼前刚买的仙人掌盆景,决定晚上搬回家来。黑灯瞎火俩人到了现场,连盆子一起搬太重,拔出来费了好大劲,仙人掌偷回来了,两人胳膊脖子脸扎满了小刺,相互拔刺的过程不知道怎么就打起来了,打坏了家具也吵醒了孩子,有人听到动静来劝解时,他俩已经没事了。
两个人打打杀杀地把日子过得起伏跌宕传奇一般,过出来两个铁塔似的儿子,俩儿子又给他们添了两男两女孙辈,期间的故事也如同大哥和二哥家的故事一样,拍四十集连续剧不用虚构保证精彩,为了让家中后人记得他们的故事,我正在另篇慢慢写来。
当下视频,相隔几千里,仍然能感觉到他牛气冲天,他说“现在我手下遛狗的下棋的带孙仔的一百多号人,都听我的,街上不顺眼的年轻人,照样让我打得满地找牙。”
侄儿插话“逢年过节我们去送酒,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他站起来就打,跑得慢酒瓶子就砸过来了!”
“你看我们家老佛爷多威武,越老本事越大,惹不起了”!他把手机移向三嫂,哈哈大笑。
我说你惹了她一辈子,该服软了,让她领导你的晚年吧!
他咧开大嘴,露出打架打掉的两半截门牙,哈哈大笑“听我妹子的”!
愿我的土匪三哥健康平安!
2020.9.
那年那天那人——特殊年代里我们的故事
老同学们收拾旧照,给我发来两张,分别是当年初中和高中宣传队合影。
其实,两张照片原版我都有,放在北方老家相册里保存。
关于这两张照片,我可能要比收集旧照片的老同学及照片上的其他成员感触更多。照片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有故事。今天就讲其中的一个吧。
我从没有想过这两张照片早已经可以被称作老照片了。可不,掐指一算,快五十年了。
第一张是一九七三年初,第二张是一九七四年底,那时候初高中都是两年制。
其实两张照片上的人除了老师和个别人,都算不上是宣传队的,因为大部分没有登过台。
初中时除了各个班的小节目校宣传队主要是由县剧团辅导排练革命样板戏,两年反复演出的是《红灯记》第五场“痛说革命家史”。而照片上只有李奶奶(我,第二排左三)和李铁梅(右三),却没有李玉和、卖木梳的及特务甲乙丙,只有几位乐队的。高中宣传队的合影我更不记得为啥是这些人,记忆中除了我一首“老房东查铺”唱了两年,想不起曾经还有啥节目。
第一张照片上已经有三位不在人世了,第二张有四位离开的。我想讲的故事是两张照片上的同一位(第一张最上排中间,第二张下排右二),他是第一个离开的。
他叫张志敏,一直在乐队,拉二胡。第一张是在啥情况下照的不记得了,第二张是高中毕业前夕,他们入伍,穿着还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专门去照相馆留下的。
此后,谁也没想到,逃过上山下乡去了部队竟然是张志敏迈向提前死亡的第一步。
他死于一九八三年初,枪毙,二十六岁。
我们一直没有同班,但小学就认识。他父亲和我父亲一个系统,比我父亲有地位。我们住的也不远,经常见面但相互不说话。他属于那种很干净很不合群的男孩子,有点说不出来是娇气还是个别,从没见过他和小巷里的孩子们一起打闹玩耍。
第一次接触现在想起来还很清晰,是在医院的病房里,我和他妈住一个两张床房间,他去看他妈,我们没说话只是相互看一眼。他离开时他妈叫他和我打个招呼类,忘记他出声没有,但听到他妈叫他的小名竟然和我的小名一样。我记住了他,那时候我们读小学。
上了初中我们都在宣传队,平时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活动时见面他只会对我笑一笑,不说话。
高中时,他常在我的视线中。他是校篮球队成员,比较引人注目。更牛的是为数不多的基干民兵连成员有他。教练员是驻军军官,每周军训时可以有真枪并有过几次实弹。
当时我在一班,一班的侧面是操场,前面远处是校围墙,近处就是训练场地。每天课外活动,他们或训练或打球多从我们班前面路过。他总是干干净净、悄悄的。每见到满校园无处不在的我就笑一笑,不说话。后来他再出现就有人喊他“二班女婿”!问及才知道,说是二班一漂亮女生深得他妈喜欢,据说他家相框里还有这个女生的照片。这位女生我熟悉,从小很好的玩伴,人长得也俊。后来我们知青时一个公社,当地有个说法,全公社几百知青最漂亮的女知青我俩数一数二。
他们之间到底啥关系我不清楚也不感兴趣,但是让同学们这么一喊他就很少再从我们教室前面路过了。
临近毕业,学校各种活动多了起来,男女生的接触也放松了不少,尤其是几位即将入伍的男同学穿着军装到处显摆,这期间我们频频遇见,一次老师带着我们去公园合影,他突然悄悄和我说别人的闲话不要信!我当时一愣,没闹明白也没往心里去。
出发前他给了我一个厚厚的日记本,第一页写了一段话,都是啥忘记了,但是他的签名一直记得:三个字写一起像个繁体张字,但细看也包含着另外两个字。好像我和大家一样也给他一个笔记本。
我们的内心深处可能都不反感对方,但我从没有想过会怎样。
后来发生的事,一直都在我心里,多年来很难忘记。
年底毕业,次年初我们就成为知青了。
那该是初夏的一个下午,我从公社参加完活动回到知青点上。一进门感觉大家的神情不一样,都回避我。不知道我不在的一天里发生了什么。进宿舍,我的小箱子上放着一封信,明显被拆过又粘合上的信,下面地址是部队番号。我并没有直觉,会是谁的来信,打开看,有六七页,最后是那个三个字写成一个张字的熟悉签名。
信写得洋洋洒洒,比认识他那么多年说的话都多,我们相识、我们学校、我们街道、我们宣传队,以及我们傻傻的简单。星星点点,往日时光,看得我竟然一时沉静其中。突然的,就打了个冷颤:这所有内容他们可是都看了!很可能某甲会大声念给众人听,大家都说什么了、什么表情不敢想象:不安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想扎根农村和外面的男生通信……这可比不积极入党或不出工要丢人的多!
当时,那种又气又恼的感觉过去快五十年了好像还在心里窝着。
愚蠢简单的报复方法实在是不妥!这个举动到底影响改变了什么没有,我一直不愿意多想。
立刻给张回信,一页几句话反复说,大多类似那个时代假装进步、假装革命、假装什么都不明白、很伤人的话。
其实,一封长信一句都没有写给他,而是写给知青点所有看过信的人。
照例,第二天有几位去公社所在地采购、办事的,我把故意没有封口的信交与他们代我买邮票寄出,可想七华里的路程中会有啥事发生。晚上回来,他们的举止和眼神把一切毫无保留告诉了我。
时间不长,我回城,一封信在家中等我,是他。还是很长,记不清都说了什么,但是那句“接到信哭了一夜眼睛肿得桃一样”一直记得,以致后来很长时间看到桃子就会想象他的眼睛和他面对战友们玩笑时的尴尬。
后来听说他和那位漂亮女生订婚,送的什么彩礼、买的什么牌子手表同学间都有传闻。
时间并不长,从部队传来不好的消息:说他利用工作之便(给首长开小车)试图强暴一驻地女孩,被军事法庭判刑,他爸凭关系送了礼,他提前出狱回家到父亲的单位上班了。漂亮女生和他解除婚约远嫁他方。
同在一个小城,见面并不多,遇到多是冷冷的,淡淡的,和他有一次对话,我说那时候都不懂事,他回应的方式一直是那种哭相的微笑,不说话。
很快,他结婚了,女方丽丽是我小时候的邻居,她全家人我都熟悉,她爸人特别好,对张这个女婿满意的不得了,人前人后夸起女婿总是眉飞色舞,常挂嘴边一句话“我家女婿开车那技术,坐小汽车上比坐炕上都稳”!丽丽虽然是家里老大但是比我们都娇气,胆子小,简单,大家都说搞对象的事她开窍最晚。当知青时有位男生喜欢她到痴迷状态,但是丽丽总躲着藏着并且大惊小怪,问及为什么,说是男生的眼睛比一般人的都大,害怕。那男生后来混得光鲜,同学聚会时他谈起初恋还是感慨万千。
一个夏天的上午,我的同学莲儿神色慌张地跑到我家说张又出事了!莲儿初中时和张一班,很爱谈论张的穿着言行。工作后好像也一直有联系。
据说,张开车随领导下乡视察时,在乡村田间遇到一小女孩就心生邪念,并用随身携带刀具恐吓小女孩。
正是夏季,他穿半袖和一条单裤又没有像现在人那样带着小包,大白天的不知道把凶器装在了哪里。更搞不明白的是下乡为啥要装刀子呢?
那天在乡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有没有刀子?太多版本,谁也说不清楚,反正他又进去了。我们几位熟识的好友曾想着等他出来那天一定去看望他并问问清楚。
我们没有等到那一天。
传说张被抓后,在里面没少挨打受罪,已承认自己有很多流氓经历。他爸的权利已经无奈。
小城的人在疯传,说是要判两年、七年,到后来的二十年。
那时候,已经是八二年底,丽丽肚子里的孩子两个月左右。
八三年初春,那场“严打”来了,张恰好赶上,被判死刑。
公审大会那天,曾经的同学、邻居、战友们都惶惶的。张母、丽妈及同学同事不少人守在丽丽身边。
公审大会在电影院前面的广场上举行,上午十点多机关单位都提前停业关门到广场集会。
我从单位出来,会场周围已是人山人海,绕到马路人少的一侧,想躲开刑车过来的那条街。意外的是刑车从公安局开出来并没有就近在大台阶的左侧停车,而是绕到右侧人很少的地方停车押下带着手铐脚镣的张。比事先约定的还准,我俩近在咫尺!
我浑身发软几乎站不稳,看着他,浑身颤抖,他竟然还是用那种哭相的微笑盯着我和我点头示意,距我一米远是他的表弟表妹,一直呜呜哭着念叨“哥呀、哥呀”!他只用目光扫了两个孩子一眼。押着张的两位公安是我的同学,当年和张同时入伍,他们手下留情,让张在我面前停留了几十秒。他微笑回首诀别的同时,我看到两位公安同学似乎也在发抖,身边的武警迅速换下了他俩。
张穿一身崭新军绿呢制服,领口有雪白的衬衫露出,三接头黑皮鞋,踉踉跄跄走向大台阶。
宣判都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到。很快就开始游街了,解放牌敞车载着插了死刑招牌的张在警车乌拉乌拉的鸣喊中绕城一圈。他面带哭相微笑不断向人群里的熟人点头示意。
我看着他渐渐远去,心里想的是他父母、丽丽这一辈子再也听不得警笛的声音了。
丽丽在一片劝她终止妊娠的声音中,为自己做了决定。年底,生下一个男孩,我去探望,奶奶、姥姥守在他们母子身旁。
张活着的话,也早就该当爷爷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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