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利
到了68年初,冬去春来,寒意未尽,全国的文革如同脱缰的野马,狂奔不止,朝向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上面穷于应付,欲罢不能,骑虎难下,收场无术。我们两派打了快一年,一门物理化学都该学完了,还是不见胜负。井冈山说不上愈战愈勇,但还是拖不垮打不烂的。
上头反派性鼓点急催。元旦,两报一刊社论提出打倒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派性.文汇报出文章,“论派性的反动性”,列举十大罪状。二,三月,北京市革委会给高校两派头头办学习班,消除分歧,停止派战,实现联合。没想到到会的不买账,矛盾更加激化,聂挑头,提出批派性是不抓阶级斗争,极左思潮,新北大公社模仿反右檄文,写出“这是为什么???”质问学习班,炮轰谢富治,天派人马紧跟,大有炸平学习班之势。中央立即表态,不许倒谢。聂脑筋急转弯,赶快改口,但泼水难收,已经被抓住了辫子,地派的矛头齐刷刷对着她,不依不饶,“聂元梓孙蓬一是二月逆流派”,“坚决支持谢富治”大反击。如临大敌,内外交困,3月20日,新北大公社成立了高云鹏为首的“文攻武卫指挥部”,决定攘外必先安内。
3月25,地院,北农大,石油,民院九个学校几千名地派学生来北大游行,高喊口号:“揪出小爬虫孙蓬一!”“聂元梓从市革委滚出去!”聂当晚把谢富治拉到北大,软硬兼施让谢给她作主。谢早已怵聂三分,表态支持,在新北大广播台说,“新北大公社给我个人的批评好得很”,并毫无道理批评井冈山。
每次谢聂闹矛盾,井冈山总是毫不含糊挺身而出,对谢“坚决支持”“誓死保卫”,乞怜摇尾。而谢从不正眼看井冈山,热脸贴冷屁股,耳刮子响亮。这一点不如聂孙有骨气,甚至不如清华老四,他们也敢指名道姓跟谢富治干。
幼稚的井冈山人不知道,聂请谢唱的这一出戏,就是为发动武斗作铺垫。有谢这番表态,她就敢放手干,先下手为强,打散,赶走,压垮,毕其功于一役。方法是不宣而战,调动重兵,秘密偷袭,学习皇军轰炸珍珠港。目标锁定31楼,这里住着井冈山的铁杆和骨干0363。
68年3月28日,星期日,我们可没像美国大兵那样狂欢,照常熄灯睡觉,进入梦乡。据说动手的时间定在凌晨一点,突然“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把我惊醒,打开一条门缝,楼道两头都竖起了床铺挡住去路,各有几个身穿黄衣服,头戴柳条帽,手持红缨枪的人在把守。有人攻搂了!我知道大事不好,立刻把门锁上,和同宿舍的一起,拉床顶住门,穿上裤子衣服,夺窗而逃。我们住的是一楼,不费力气,就跑出了31楼。
后来才知道,执行这次行动的是新北大公社英语系战士,红九团。化学系的红三团只是内应,负责在井冈山同学宿舍作记号,以供挨门逐户清理。一般人会以为学英语的都是文弱书生,喝过洋奶,温文尔雅,红九团的战士可不这样,不大动笔杆子,特别能武斗,专门打硬仗,有个“钢一连”,一群亡命徒,是校文革的铁拳头,井冈山丧门星。
化四的同学没我们运气,住在二楼,只好翻过窗子,扒着窗台,悬下身体,跳楼逃命。据统计,有17个人这么干的,有人摔了轻伤,有些人落地后被公社埋伏的人追打,甚至扎成气胸。化五的同学住在三楼,他们马上就要毕业分配,只想图个太平,举着手排着队,在红缨枪的威逼下清出31楼,除了身上的衣服,什么都不许带。
我们跌跌撞撞零零星星跑出来的人不知何去何从,像无头的苍蝇,在31楼周围乱窜。那天特别黑,人只有到了非常近才看得清,一边跑一边喊:“你是谁?我是XXX!”最后大批人群集中到了31楼南侧的空场。找到同班战友,惊魂稍定,交流刚才的经历,脑中一片茫然。
以为新北大公社只是要抄什么,等到里面没有动静了,我们几个人向31楼走近,打算回去。哪知一阵转头狂扔过来,打到地上,弹起来溅到身上,都是剧疼。我们惊慌失措,赶紧后退,左侧的38楼又飞来一阵砖头。只有一个蔡小海,一根筋,非要过去问个究竟。他一向与井冈山观点不合,反对派斗,自许公允,结果被新北大公社抓了过去,蒙上眼睛,捆上双臂,带到一个地方,棒打一番,连头部都挨了一拳,才放掉。他为人朴实,绝不会夸张,每描述那次经历,都气愤不已,从此转向铁杆反聂。
净身出户,家不能归,无处可去,我们瑟瑟发抖,游荡了好长时间,不知所措。焦急之中,总算传来总部指令,攻占32楼!我们一窝蜂冲去,像一伙暴徒,揣开门挨屋子找人。这个楼住的是中文系的,新北大公社的早已闻风而逃,整座楼立即被井冈山控制。纵队长齐菊生指挥分配房间,我们0363的住四楼,几个人随便打开一个房间,就定下了。
与此同时,由后勤处年青工人组成的“海燕”战斗队占领了28楼,那里有井冈山总部和广播台,是心脏。
天亮了,我们又来到31楼附近,想再看看究竟,忽然看见聂元梓陪着一个军人从东边过来,前拥后挤,我们怒火万丈,立即重重包围,大骂聂破鞋发动武斗,乱成一团。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人从人群中挤出,奋力向东南跑去,后面一阵喊声“抓住他!抓住他!有人刺聂元梓了!”我们没弄清怎么回事,本能地知道要保护这个人,挡住追赶的路。我们人多势众,他们只好看着那个人一溜烟消失了。
这就是有名的“刺杀聂元梓事件”。“凶手”是我们年级的樊能廷。他那天被赶出楼后,心怀怒火,愤恨难平,记不清手里怎么有一把黑柄螺丝刀(那时很多人自装二极管收音机,也许攻楼时这老兄正在夜战),就挤进去乱捅了一下。没想捅出个大漏子,聂元梓头皮擦了一下,出了血,陪伴她的那个军人,来视察武斗现场的北京卫戍区副司令李钟奇,据说手上也挂出了一道痕。
新北大公社广播台从此“抓凶手”不绝于耳,新北大校刊立即登出聂元梓后脑勺的大照片,什么头部重伤,鲜血淋淋,什么黑把匕首,早有预谋,说得吓人呼啦,我看过,其实就是擦点皮,抹点红药水她那块地方本来头发就够稀的。聂元梓大哭小叫,要死要活,不依不饶,李钟奇这个当年批斗彭德怀时把他一拳打倒在地并踏上了一只脚的勇士,这回竟没能英雄救美,让凶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心中窝火自不必说,信誓旦旦,要把这个“手持黑把匕首”的家伙捉拿归案。
聂头皮被刮,受了惊吓,如果她不想高姿态,就是要口诛笔伐,有这个权利。可是她的心计不在此,目的是转移视线,把事件说成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李钟奇也是目标,把挑动武斗的罪责栽赃给井冈山,贼喊捉贼,倒打一耙,蒙骗上层,也蒙骗本派群众。校文革发出“通缉令”,刻意把事情搞大。当晚,谢富治,温玉成来北大,一要停止武斗,二要交出凶手,三是慰问老聂,此后,李钟奇又来北大,老调重弹,敦促井冈山交凶手,警告不要对抗无产阶级司令部,武斗必须在校文革领导下解决。
不知他们是真明白还是装糊涂,井冈山的申诉,一句不听,明显的“拉偏手”,哪有公理正义可言!以侯汉清为首的总部决定,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凶手”就是不交。3.29那天正是双方交换俘虏,新北大公社释放樊立勤,樊只是语言上反聂,膝盖骨打得粉碎,手指骨被老虎钳夹断,手指甲钉竹签,完全是中美合作所那一套。这个“樊”要是送上去,公社的人生吞活剥都敢干。我们悲情生愤怒,以硬对硬,发出两号动员令,回击聂的政治迫害。
聂元梓在她的回忆中,竟然多次说北大武斗是“林彪指使谢富治搞的”,描述说“李钟奇头上挨了一拳,打出一个包,匕首扎在我头顶上血顺着脸往下流,我的衣服都是血。对用匕首刺我的人,我从来没进行过追究……谢富治是他的后台。”谢要活着,大概也的给气死。
我们惹不起谢富治,却不在乎李钟奇,称他“李排长”,你还管不了我们,其实他是唯一一个接见过井冈山头头,说过井冈山是“革命组织”的人.我没查到李当排长的记录,不知是那个家伙编的。井冈山就这样硬顶着,把樊藏在楼里一个地方,绝对保密,连我也不知道,一直到武斗结束。
再说我们占了32楼,就开始建筑工事,七手八脚,拆暖气,暖气片放在窗台上,准备公社进攻时往下砸,暖气管用来作扎抢。不知到哪里来的锯子,锉子,螺纹钢,也不知这些能工巧匠哪里学的本事,洗脸房成了工作间,叮叮咚咚,暖气管装上了头,有的还有红穂穗,没有头的,斜着一锉,出来个尖,长短不齐,人手一支。我也有了自己的红缨枪,是我的好伙伴,没事就练练,甩着头转一圈。再往前一刺,“杀!”睡觉时也放在身边。从31楼被赶出来,我就失去了全部家当,包括语录本。现在红缨枪代替了红宝书,此事本身也有些象征意义。
我们从小受教育,爱护公物,这些观念顷刻抛到九霄云外,国家财产随便毁坏,砸,劈,扔,摔,一点也不心疼,一点也不犹疑,怒气,怨气借此发挥,造反派的脾气。我们丢了家当,就用别人的,想拿什么拿什么,乱翻乱查,比用自己的还顺手,不顺眼就扔,对这种报复心安理得。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都是封建的一套。唯一被发到的是件黄棉袄,旧的,当时这玩意很时兴。只要执行任务,我就穿着他,不管天气多热。它一直跟着我到农村插队,油哄哄的,没洗过。我甚至穿着它去上海,拜见未来的丈母爹丈母娘,让他们大惊失色,以为女儿搭上了小混混,差点坏了我的终身大事。
一楼的房间完全撤出,窗子用木条钉牢,用卸下的门,木床顶死,用铁丝绑牢。楼上,该砸的砸,该拆的拆,碎石砖块就地取材,堆在窗口。这个时候,群龙无首,群众的情绪和行动最容易被少数人左右,只要有人一呼,就有人响应。自行车三轮车内胎也搞来了,两头钉在窗框上,或者绑在床腿上,成了大弹弓,我小时候只玩过小弹弓,现在玩大的,放上半块砖头,比谁射得远,看谁射得准。有人甚至让别人抱住后腰,两个人拉弓。很长时间,这是武斗主要方式。有一次,吕成信拉弓时砖头打到窗框弹了回来,躲得及时,擦到脸上,留了一个伤疤,好悬!我从此不敢玩了。
井冈山总部这帮学生头头在危乱下应急和决断是弱项,争论不休,久议无果,贻误时机。在这些方面,绝对不是校文革的对手。井冈山的士兵们,那几天如鸟兽散,海淀路,32路汽车,拥挤着逃难的人,大包小包,肩挑背扛,自行车驮,络绎不绝。投靠亲戚的,回老家的,寄宿在同学处的,完全没有出路的,住到地质学院的大教室,那是我们的大后方,也可以帮助守楼的人做后勤供应。混住的宿舍楼都腾出来了,留校坚持的只有几百人。
蒯大富在他的回忆中说,北大3.29一场武斗,是聂远梓挑起的,中央支持聂,对立的一派就垮了。基于后一条的错误的信息.他决定效法北大,认为中央首长都批过414,打起来对他有利,于是发动4.23武斗,想一举摧垮对立面。人大,民院等校也起武斗烽烟,北大再次夺回“榜样”地位,掀开北京高校武斗大幕。
(待续)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