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利

 

反工作组后,毛要表现与刘邓路线不同,来个大撒把,由着群众自已来,恶果显现,大分裂,打派仗,组织多如牛毛,到处山头林立,个个唯我独左,进入全面内战,无章可循。六七年初开始,运动主体已经扩大到工人农民,报纸广播全面夺权,大联合,解放干部,斗私批修,推不动。中学生早已退出了运动主流,上海夺权,张春桥指示,以产业工人为主,不要让红卫兵操纵,这已经是一个信号,大学生们不知自己是老几,还不肯退出历史舞台,打内战。乱世之中,北大不可能独善其身,继续维持一统天下,一步步也走向一分为二。

这个分裂自下而上,在有些系,有自己的焦点,比如中文系高吕之争,经济系围绕着杨勋的评价。在我们年级,没有明显的导火线,但是“痞子派”“修养派”分歧由来已久,又与出身成份,与对工作组看法一致,先分了两派战斗队,然后在对聂元梓问题上选择不同站队。

北大62,63两年招生不讲“阶级路线”很多出身一般甚至有问题的入了学,工农比例不高,我们班近40人,称得上“响当当”纯又纯的的,非常珍稀,不过五六人。文革前,大家相安无事,“血统论”思潮传来时,一些系发起“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我年级红五类戴上了红袖标,也不是全部,而是同时又当班团干部那些人.与众不同,高人一等。我班刘XX,以前当班主席,文革来了,得知农村中农的父亲并非亲生,而亲老子正在山西某地当局长,原来自己是自来红,“官二代”,于是有了高贵血统,一阔脸就变,理所当然当核心。

文革初,我们写大字报都是“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模式,签实名。作者在先,谁同意谁划押。到了67年初,“战斗队”如雨后春笋,流行在北大。关系好的,观点近的,结成小组,取个笔名,基本来自毛的诗词,或者与革命有关的词汇,大家都“穿上马甲”干革命,隐去真名写文章。刘挑选了几个人有红五类也有非红五类,成立了一个战斗队,叫“星星之火”,后来与另外两个班战斗队合并,通称“0363红旗”。

我们剩下的近三十人,吃了一个闷棍,紧急应对,也组织起来。为了不跟别人重名,取名没选主席诗词,而叫“115师”,那是林副主席率领过的威名显赫的部队。师长三人,吕成信主管组织,可代表大家与外联络,我主管写作,可代表战斗队发表文章。还有一个蔡小海,我们这里唯一纯正贫农出身。他后来与我们观点不大和,转而参加了一个全校性的“斗私批修”战斗队,二十来人,包括胡德平,在“井冈山”中算是比较“右”的。

二班的“被淘汰分子”在陈醒迈旗下组成“北京公社”。这个词来自毛对聂等大字报的批语,文革开始大家还以为有什么深刻含义丰富内涵,会是将来的国家机构模式,后来毛绝口不提,人们也就忘之脑后,陈醒迈捡了起来。三班的剩男剩女们,则在樊能廷发起之下,成立了“慨而慷”。

这两派战斗队各行其是,分别活动,互无往来,道不同,不相与谋,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聂元梓大权独揽稳坐江山一手遮天之后,自我陶醉,头脑膨胀,唯我独尊。听不得不同意见,患了政治暴发户的通病。校文革掌权的,孙蓬一,李清昆,姜同光,高云鹏,全是她哲学系的小圈子,一群少壮派,吃着天上掉的馅饼,平步青云,一荣俱荣。哲学系,搞的就是“斗争哲学”。外系最有实权的,是经济系的王茂湘,也是她的“铁哥们”,聂曾是经济系总支副书记。特别是二把手孙蓬一,“子系中山郎,得志便猖狂”,锋芒毕露,铁腕强势,嚣张跋扈,刚愎自用,霸气加匪气,狂人加赌徒,爱他的为之痴狂,恨他的咬牙切齿。这一群掌权者,不同于一般造反派学生,有阅历,有城府,有心计,会玩政治,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左右了北大的运动。

当年毛当了领导核心后搞延安整风,聂要学,也搞个北大整风,以她为核心划线,排除异己,整肃反对派,巩固新生政权,口号是“上揪下扫”,这一招不俗。她的社教时的战友孔繁被清出了校文革,大字报的撰稿人杨克明则被清出了《新北大报》编辑部。经济系的杨勋,校办的张侠,生物系的樊立勤,都因反聂被妖魔化,有的还抓了起来。

聂元--这个女人不寻常。38年17岁入党,31岁就已是行政12级,位居高干。(我31岁行政24级,农村教师。人比人,气死人啊)又受陆平提拔,一帆风顺,仕途坦荡。社教中恩将仇报,成了反陆平急先锋,人品早已为人诟病。她其貌不扬,爱出风头,做派很像江青,霸道,任性,有时也弄个军帽戴戴,说话也像,声音高高的,颤颤的,不过一个带点山东口音,一个带点河南口音,东施效颦吧。

我们115师的屁股开始坐在校文革一边。聂威望如日中天,大红大紫,整风整不到我们,一些挨整的人涉及社教旧案我们不甚了之,聂说什么我们信什么。有些人又有“反中央文革”的小辫子,我们不沾他们的边。

微风徐来,吹皱一池春水。周培源贴出大字报“致聂元梓同志和校文革的公开信”。哲学系教师郭罗基提出“北大要整风,聂元梓第一个要整风”。两位学生校文革常委,俄语系研究生徐运朴和图书馆系侯汉清,也起来批评聂在校文革内独断专行唯我是从的表现,这些让我们对聂有了怀疑。

聂自己说她也想激流勇退,江青不许。她欲罢不能,只好一条道走到黑。她有足够的政治资本,不怕把事情弄大,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出手反击。对她的批评定为“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反扑”,“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用工作组的手法,抓一小撮压一大片,杀鸡给猴看。活跃一时的反聂学生赵丰田,胡纯和,魏秀芬,马洪路等打成了反动学生,同时还炮打中央文革的“虎山行”战斗队则定为反革命分子。反聂就是反毛成了北大的潜规则黑法律。

矛盾在双方各不相让中逐渐激化。赶工作组时中央文革那些讲话音犹在耳,刚刚明白大方向是向上而不是向下,这一切突然不灵了,来了双重标准。我们先是坐山观虎斗,随后不解,疑惑,失望,不满,这些情绪在滋长,在蔓延,在发展。更重要的,北大学生中蕴藏的造反精神,在前两个回合中没有得到发挥,它一定要寻找突破口而爆发。

这时的聂元梓,不光在校内这一亩三分地忙活,眼睛还盯着上面,瞄准更大的权力和名声。北京三个红卫兵造反司令部在筹备联合起来,成立红代会。一司出北师大井冈山的谭厚兰,二司出北航红旗的韩爱晶,三司出清华井冈山的蒯大富和地院东方红的王大宾。聂一个半老徐娘,手下又没有红卫兵,但是一定要参加。

2月15日,北大三个拥戴校文革的全校性组织,红旗兵团,东风兵团,红教工兵团,合成一体,取名新北大公社。社长叫卢平,是个摆设,听喝的,上传下达。聂没有职务,但是作为它的法人代表,这就为她进入红代会扫清了障碍,拿到了筹码。2月20,首都红代会成立,三个司令部寿终正寝。聂阿姨如愿以偿,当了核心组组长,总部设在北大俄文楼。

新北大公社从它一成立,就有一种御用的性质,就是聂牟取权力的工具,通常被外人看成保守派。它不是在斗争中形成的,谁加入这个公社,自上而下审,有点像集体入党入团,不过是为聂而奋斗。聂不是这个组织的头,却是太上皇,我们叫她“老佛爷”。我们年级的“红旗”战斗队成了它的成员,化学系成立了红三团。一夜之间,一伙人戴上了“新北大公社”的红袖章,招摇于市。这显然是制造分裂,我们莫名其妙地被抛弃,踢出主流派之外。

这口气咽不下,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对着干。

首都红代会合“就”必分,一成立就陷入了分裂。北航红旗和第院东方红首先因揪斗彭德怀结下梁子,愈演愈烈,两校只隔一条马路,双方架设高音喇叭,隔空骂战,不共戴天,成为“天派”“地派”。由于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内部始终没有分裂。聂元梓和谭厚兰则为教育部夺权互不相让,成为冤家。聂,蒯加入了天派阵营,王大宾与蒯有旧情,不去动他,专搞聂元梓,来北大挖墙角,扶持反对派。

四月十一日,地院东方红,邮电东方红,工大东方红,农大东方红来北大游行,六辆宣传车,声援反聂,新北大公社砸了他们的车,发生冲突,4.13,校文革副主任孙蓬一在大饭厅讲话,强硬回击反聂逆流,并且突然话锋一转,拿谢富治说事,含沙射影攻击,要识破反革命两面派,“揪出摘桃派”,等等,他的讲话极富煽动性,支持者全场沸腾,群情激昂。

当时北京市正在筹划成立革委会,聂元梓头脑膨胀,胃口很大,既是文革元勋,主任一职势在必得,不能半途杀出程咬金,让谢摘了桃。

次日晚,在大饭厅展开辩论,万众一心一致对外,拥护聂再高升一步的局面没有出现。有人要给聂拆台。反聂派亮相,说她执行了资反路线,是没有工作组的工作组,文革初期的故纸堆中翻出根据,诸如凡是错误的领导就可以抵制啊,对待反对派的态度就是对待群众运动的试金石啊,革命小将的斗争大方向始终正确啊,一副毛的话必从的口气。挺聂孙派对则嗤之以鼻,别拿那些特有所指,因时而异,时过境迁,过期作废的东西吓人,当前的大事是保卫毛树立的典型不倒。

陈醒迈初露头角,亮出反对聂元梓的牌子。他其实不算很能言善辩,但不怵头大场合,人越多发挥得越好。过去他对反聂是批判的,这一表态极为重要,有揭竿而起反戈一击的味道,完全符合我们的观点,也带动了一大批人。那时候要当学生领袖,只需要敢在万人之上,登高一呼,有凝聚力。这次辩论还还留下了郭罗基的一句名言,他说,聂元梓显得高大,是因为你们趴在她的脚下,“跪着的人们,站起来吧!”

“0363红旗”是铁杆“聂粉”,我们“115师”则针锋相对,成为反聂一只劲旅。

“孙蓬一炮打谢富治罪责难逃!”“聂元梓反对谢富治绝没有好下场!”大标语席卷全校。在文革中,要打倒一个人,扣上“反对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帽子是最置于死地的。我们以为捞到这么一根稻草。在一通攻之者说有,辩之着说无的论战之后,谢富治根本不理睬我们的离间计,照常当聂的后盾。4月20日,北京市革委会成立,谢当主任,吴德,郑维山,付崇碧,聂元梓为副。聂一直不服,心中憋火,以后多次与谢有杯葛。谢越让着,她越得寸进尺,登鼻子上脸。

陈醒迈为首的“0363北京公社”在大饭厅入口处三饭厅东墙贴出了长篇大字报,“论我们与聂元梓的分歧与发展”,那是一块最好的大字报宝地,去两个食堂吃饭的人都能看得到,相当于人民日报的头版头条,每天都会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为争那块宝地,还打过架,必须半夜三更去占领。抄大字报的是戴定国,他们战斗队的笔杆子,后来进了井冈山兵团广播台,许多反聂檄文出自他手.他字也写得漂亮,那天别出心裁,在署名“0363北京公社”时,故意把0写得特别大,还用成红色。0363是我们化学系三年级的代号。后来他们又有几分重型文章,贴在此处,署名照此办理。0363另外两支战斗队跟着学,署名时把0写大。后来,扩大到0打头的其他系,甚至不是0打头的系,为了表示观点,在署名战斗队前也画一个0。于是,大字报里0字满天飞,成了特色,我们这一派被称为0派。无产者一无所有从零做起,领袖批示文件划0照办,等等说头。有一种有机玻璃的毛像章,头像旁边是一小段语录,我们改装,把语录换成0字。新北大公社则说我们是大零蛋,前途是零。

0派通过串连会的方式滚雪球,势力不断壮大,在各个系都有了分支,学名“北京公社”,6月8日正式成立,领头人是陈醒迈。

在此之前,北大已经存在了三个反聂组织,法律系牛辉林为首的“红旗飘兵团”,生物系樊立勤为首的“东方红公社”,胡纯和为首的“井冈山公社”。他们简称“红”,“飘”,“井”,人数都不多,百十人,观点也比较激进,有反对中央文革的“污点”或嫌疑,我们不与他们为伍,是两股道上跑的车。

这个“井冈山”还加入了三司。不过67年1月21日,三司总字一号公告称其“背弃了我司令部的宣言,把斗争的矛头指向坚定的革命左派聂元梓同志”,予以除名。(8月17日大联合的“井冈山兵团”成立时,已经停止运作的三司又为其平反)

从新北大公社又分化出了一批反聂力量,称“新北大公社革命造反团”,简称团派,以物理系谢纪康,历史系靳讽毅为首,观点更为温和,6月7日成立。

五路大军,0派势力最大,影响最大,其次是团派。他们都比较温和,反聂不倒聂,对孙往死里打。很多反聂的人都与提井红飘划清界限,比如67年7月1日以周培源为首的134名干部发表“致革命的和要革命的干部的公开信”,批判校文革方向路线的错误,支持0派团派,不提井,红。

经过艰难漫长的内幕谈判,这五个组这终于同意大联合,8月17日,毛题词“新北大”一周年,在东操场举行大会,宣布成立“首都红代会新北大井冈山兵团”,我们是新北大真正传人。那天阳光灿烂,微风轻拂,操场里锣鼓喧天,歌声嘹亮,就象盛大的节日。我们弹冠相庆,拱手同喜,每个人都戴上了“井冈山兵团”的红袖标。主席台上坐着兵团的头头,中间是满头白发的“寨主”周培源,叫总勤务员,众望所归。勤务员包括革命干部教师代表孔繁,杨克明,校文革造反派侯汉清,徐运朴,团派代表谢纪康,靳讽毅,0派代表陈醒迈,飘派代表牛辉林,井派代表胡纯和。地院东方红,北农大东方红,新人大公社等兄弟组织前来助威祝贺,著名歌唱家胡松华的一首“赞歌”把气氛推向了高潮。

成立宣言说:“我们革命造反派走过了光辉战斗的一年,我们大造了陆平彭珮云的反,大造了张承先工作组的反,大造了刘少奇邓小平的反,今后,我们要大造聂元梓孙蓬一的反。”反聂孙,是我们的总纲领。

我感到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在会场上到处找老朋友和新朋友。我惊奇地发现,过去的熟人朋友,比如高中同学,包括高一届低一届的,去天津串联的那伙人,都是井冈山的。“一派的”在文化大革命中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关系,不仅意味着观点相同,最重要的是“同一战壕的战友”,生死与共。我们在同派里找到归属感,信任感,安全感,有家的温暖,有舍命陪君子的支持,有两肋插刀的保护。有些人即便对运动不积极,也要参加一派。也许最早的决定处于一念之差,但是一旦“上了贼船”,就得像结婚宣誓时说的那样,不管这个那个,要跟它生死与共,白头到老。

此时是井冈山兵团鼎盛时期,拥有成员五千余人,包括有名的教授东语系季羡林,历史系周一良,地理系侯仁之,等等。季先生后来在“牛棚杂记”中写道,“我一生做的满意的事不多,拚着命反‘老佛爷’就是最满意的事情之一.”“老佛爷”是聂元梓的外号,连毛都知道。“新北大公社”被叫做“佛兵佛将”。后来这个外号不解气,叫她“破鞋”,因为她文革时四十五岁,离过两次婚,当时的观念,“作风”不好.她的第一任丈夫吴宏毅,原哈尔滨副市长,有了外遇,甩了她。38岁离异。第二任丈夫吴慨之,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监委常委,大她二十多岁,与安子文关系密切,文革一来,倒台了。在康生的逼迫下,聂与之解除婚约。对这些,我们不但不同情,还往伤口撒盐,甚至游行时用棍子顶着破鞋,以人格侮辱为快。聂元梓对这个外号耿耿于怀,在毛接见时还撒娇,两次告御状。

新北大公社反唇相讥,叫周培源“周白毛”。的确,聂阿姨在学生里当头头,已经是北大一景了,又出来一个六十五岁的白发老人爷爷辈的当孩子王,老来聊发少年狂,一起摸爬滚打,更是一大奇观。这两位北大社教时反陆平的战友,现在成了死对头。一个老干部,一个老知识分子,上面都保。但是,周老觉得树大招风,不久把位置让给牛辉林,只当勤务员。而牛辉林背着江青“红旗飘里有坏人”的包袱,不几日也自动逊位,由为人忠厚观点温和的侯汉清掌舵。

井冈山系一级叫纵队,对应的新北大公社系一级叫兵团。化学系03纵,纵队长是二班的齐菊生,和有些孤傲的陈醒迈不同,比较随和,身先士卒,但观点激进,陈醒迈被称为“陈老机”,老牌机会主义也。还有一个人,赵凯元,来自宣化,贫农后代,我不知道他的职务,也许是政委,观点更右,人称“赵老机”,什么事都要插一杠子,总部也去掺和,不听就跟你没完,我跟他比较合得来,许多看法也相近。

我们有一只很棒的文艺宣传队,叫毛泽东思想万岁纵,简称万岁纵,能演整本的“长征组歌”,“东方红”,非常之专业。对应的是新北大公社胜利兵团,简称胜利团,也了不得。井冈山有一个摄影组,基本由化学系组成,组长是教员郭海。有一段时间为了应付上面“复课闹革命”,他给我们开摄影课。主要负责拍照的,是我们班的张大江,我和他们一起洗过几次照片,挺熟。几十年后,问张是否还有当年的照片,他说全在郭海那里。这些珍贵的资料恐怕永远石沉大海了。另外,井冈山还有一个动态组,组长是化四的黄XX,专门收集对方的活动安排,高层会议,人员变动,头头档案,外单位的运动动态,和上层的讲话指示,我们班的何国正是其中一员。他的观点更“左” ,因林彪在井冈山时当过28团团长,他就以“115师28团”单枪匹马为战斗队,林的双料粉丝,独自发表大字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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