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向北

 

前言

很多人都知道“双枪老太婆”陈联诗的一生很传奇,却少有人知道她的女婿和亲家也有很多故事--这个“女婿”就是本书的作者。在他的故事里,有川东一带的民俗风情和各色人物,也有一个封建大家庭的衰落,和两代革命者的兴起;有惊涛拍岸的时代大潮,也有孤客天涯的个人经历;有出生入死的惊险,也有苦难中的柔情;有冤屈,有悲苦,有自嘲也有醒悟,有仰天长叹,也有低声细语。他爱过很多人,也憎恶过一些人。随着岁月远去,憎恶渐渐也远去,而爱却长留在天地之间,温暖着我们,也温暖着他自己。这个94岁的老人,写出了晚清、民国和新中国三个时代里,两个家族的英雄末路,悲欢离合。每个人的悲欢汇合在一起,就是历史。

作者

 

在90岁生日宴会上的致辞

林向北

我的一生是平凡的。在革命的征途上,也只是普通一兵,但我身处的这个时代是不平凡的,在这波澜壮阔的洪流中,我经历和见证了许多难忘的往事。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我度过了三个不同情况的三十年。

第一个三十年,基本上是在白色恐怖的情况下度过的。

在这段时期内,虽然环境十分险恶,工作异常艰苦,生活也十分困难,但,敌我友阵线很清楚,奋斗目标很明确,就是抗日救亡,推翻“三座大山”,建立新中国,因而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不怕死,不怕累,日以继夜的拼命工作,终于迎来了几代人梦想的新中国。

在此期间,同志间团结互助,和睦相处,真是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心情十分舒畅。

第二个三十年,基本上是在“左祸”横行的红色恐怖的情况下度过的。

建国初期,正当大家热火朝天,为新中国的建设拼命工作的时候,忽然“左祸”横行,全国人民生活在红色恐怖下喘不过气来。在这期间,人妖颠倒,是非混淆,恶人当道,好人遭殃。天天斗,年年斗,斗得来你死我活,人人自危。我也像成千上万的不幸的人们一样,被莫名其妙地打入了另册,过着似人非人,似鬼非鬼,长达二十余年的屈辱生活,直到“四人帮”被打倒了,才有幸活了出来,但,每每想到在那暗无天日的恐怖时期的情景,想到被冤死的亲人和战友,我总是热泪盈眶,万分难过。

第三个三十年,基本上是在改革开放的大好时期中度过的。在这期间,国家兴旺发达,人民安居乐业,再也不会提心吊胆的担心半夜鬼敲门了。我的晚年也是儿孙满堂,家庭和睦,老伴相依为命,互助体贴照顾,儿孙都很争气,没有后顾之忧,尽情的享受幸福的天伦之乐。

作为一个 老兵,今后更当保持晚节,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有益于社会和子孙后代的工作,以不辜负人民对我的希望。

 

父亲的一生

林雪

父亲老了,步履蹒跚,书稿中却印满了青春的脚印。尽管青春是人生最华丽的乐章,所有的人都在其中朝气勃勃斗志昂扬,可是它依然有着平凡和精彩之别。父亲的青春,居于两者之间。说它平凡,是因为他虽然十几岁就参加了革命,而且从来都没有停息,可至今没有能够成为什么大人物。说它精彩呢,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活着都是为了自己,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是为了人民,并将此作为终身的理想,无怨无悔。父亲就属于这“很少”中的一员。精彩的另外一个原因,还在于家族中很多的人,和他一样都先后归属于这个阵营,他们为了这个理想去颠沛流离,去铤而走险,去舍生忘死,其中发生的那些故事,今天的年轻人大都只能看着电影去惊叹。

有的时候,“理想”会胜利,个人却未必。对于“理想”最后的献身,居然会以屈辱的形式来呈现,这让很多人始料不及。可是没办法,古今中外,很多杰出的人都这样屈死在通往“理想”的道路上,他们的血肉垫平了一路上的沟壑,托起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只是后来的人,千万别以为他们很傻--因为历史的过程不大可能被“跨越”或者是“省略”,也许只能以这样悲怆的方式去警醒?想想看,如果没有这种“另类”的牺牲,能够唤起后来种种的反思和痛悔吗?如果那些可怕的思维方式不能在反思和痛悔中清除,那么后来的你我,恐怕也很难侥幸逃脱,而我们的国家,也不会有今天,更不会有未来。

当那个时代离我们渐渐远去,“理想”这个词已经日益生疏,“崇高”不再令人高山仰止,“献身”更成了茶余饭后的笑料。那么,就看看这些故事吧。只是把他们当成故事来看看而已。你会发现这些渐行渐远的人们,在“理想”光辉的照耀下,焕发出庄严的美感,令今天的世界惊颤不已。

他们真的很优秀。

真的。

一九四六年前林家大院位置示意图

一九四六年前四川云阳云安镇林家大院平面草图

 

第一部分 我的青少年时代

内容简介

我的家族在清朝晚期,还是富有的工商业者,到了民国家境开始败落。父亲是个孝子,直到瘫痪的祖父去世后,才留下我这个没娘孤儿,只身闯荡天下。他在四川军阀杨森办的军事政治学校受训,在共产党人朱德、陈毅的教导下,接受了孙中山“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为内容的“新三民主义”的影响。毕业后回到家乡云阳,作了团练局长,打击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处处与他姐夫、县里的财政局长“唐罗汉”作对。其时我也在“唐罗汉”家读书,在校成绩高于所有表兄弟,引起他们的嫉妒和轻视。

我由祖母抚养,从小娇生惯养,聪明倔强,闯了不少祸事。一天,父亲拿出一套《中山全集》和《新青年》季刊,送给我作为10岁的生日礼物,叮嘱我不只是做一个孝顺的儿子,更希望做他志同道合的同志。此话影响了我的一生。

父亲被县里土豪密告“通共”,关了数月,无罪释放,在县里又当了个挂名的国民讲习所主任,借着推行“新生活运动”假戏真唱,带着青年学生,沿街扫地,戒毒戒赌,把县里“名妓”扭送公堂,惹下大祸。1935年初,共产党在云阳组织暴动,父亲又以“共党”嫌疑,抓进监狱。他在狱内,把一个人间地狱,改造成模范监狱,得到普遍赞扬,后经县里名人保释出狱,社会上送了他一个“林疯儿”的美名。

父亲再次远走高飞,将我送往忠县一友人处读书,自己去重庆寻找出路。我在县中参加运动会,取得四个第一的好成绩。后又经一网球名人指导,誉满当地网坛,加上会写文章,在全县大出风头,引得多名女生暗中追求。我参加万县的网球赛,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举打败了十多年的网球霸主,被选为出席全国运动会的网球代表,后因抗日战争爆发,全运会停止,未能成行。

正是寒冬腊月,我忽然得到一件由重庆寄来的人字呢大衣,父亲来信说是他的好友、女英雄陈联诗所寄。我多么希望这个陈联诗,就是我的母亲。

此时我已17岁,回家乡在小学校教书,忽得父亲来信,陈联诗在万县被捕。我即赴万县,与父亲一道,为照顾和营救陈联诗,多方设法,四处奔走。

父亲为我设计了一个特殊的称呼:让我称呼陈联诗为“诗伯”。

 

第一章(一) 

我们是比干的后裔

我们林家是比干的后裔。

信不信由你,反之我是信的,因为这在我们林氏家族的族谱上写得清清楚楚,我小的时候,就看见过老家来送族谱的人。祖父对族谱是非常敬重的,用一个精致的小木匣装起来,供在神龛上,每天早晚都要烧香磕头,后来我才知道那上面有着我们林家无限的光荣。族谱上写着:我们林家的祖先,就是商纣王的叔父、大忠臣比干,纣王暴虐无道,比干屡谏无效,反被纣王挖心而死,其妻陈氏有孕,逃至牧野(今河南汲县境内)的长林石室避难,后来武王克商,陈夫人携子归周,武王以其子居长林而生,便赐姓为林。林家的后人们继承了先人的刚直与忠贞,期间又经过了很多的磨难,到了五代后周时期,林家已经转移到福建的莆田隐居,出了一个名叫林默的女儿,这便是后来赫赫有名的海神妈祖。再后来,妈祖被康熙皇帝封为“天后圣母”,林家后人为她立的牌位上都称她为“天上宫林氏姑祖”,即使飘落到异乡,只要家境尚可,那些临水而居的后人就要为她修祠建庙,以求保佑水上往来的船只,现在四川蓬安县马回坝山上,还有林氏后裔修建的妈祖庙遗址。这些在族谱中都有记载。族谱里还刊印有几朝皇帝御笔钦赐的墨宝。最早的要数宋仁宗皇帝题写的“忠孝”二字,并钦赐诗二首,其中有“忠孝有声天地老,古今无数子孙贤”之句。最荣耀的要数明朝万历皇帝的题诗,诗中历数了林家的繁华:“林家富贵胜中华,三状四眼六探花,五解七会八宰辅,九常十侍作行家,进士三百金腰带,举人一千帽乌纱,贡监生员难屈指,州城府县水推沙。”不过想来这首诗里的数字,都是为了做诗方便列举的虚数,其实在我们这样的“科甲世家”之中,高官大宦远远不止这些,在我们莆田老家林家祠堂的对联上,就有“唐宋元明三百进士五封侯 父子公孙十七状元四拜相”的说法,还有“唐室旧开基未算会魁十八解 明朝新创始不言学士五尚书”之句,哪里才止什么“五解七会”“三状四眼”。

万历皇帝毕竟还是过于古老,在他老人家之后的漫长岁月里,我们林家还出过许多的名人和国家的栋梁。比如我现在手里的这份族谱,就是在清朝道光十五年的9月20日,由族里推举出来的头面人物重新修订的,打头的“太保则徐公”,想来便是三年以后就任湖广总督,然后以轰轰烈烈的禁烟运动划出了中国近现代史分界线的林则徐了。

不过还在林则徐重修家谱之前,我们这一房就因为福建的大灾荒,随着“湖广填四川”的人们,逃荒来了四川。我们家的祖先,或者是因为累了、病了、走不动了,刚刚进了雄奇的夔门,过了崇山峻岭中的三峡,就在这个叫做云阳的地面停了下来。那个时候,这一带已经被张献忠杀得人烟稀少,哀鸿遍野,我们家的祖先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土地上,用荒草挽成草把,再用这样的草把圈上一块地,世代耕种,后人把这叫做挽草开基业。

云阳坐落在长江边上,它背靠高山,面对长江,方圆一百多里的土地上,现在居住着一百多万人口,多以农耕为生。云阳是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小地方,却因为它特有的出产、风景名胜以及在中国历史中的作用,很有些名气。从小我父亲就对我说,在江河湖海中航行的船只需用桐油来油漆外表,而这桐油只产在中国,中国的桐油自古就以云阳的产量最多,质量最好,所以云阳人常常自豪的说:我们县的桐油是世界第一。由桐油又会说到两千多年前三国时期,这一代发生过中国历史上最惨烈的战争,流传下来的故事数不胜数,都说蜀国猛将张飞的头,现在还浸泡在县城对面张王庙的油缸里。这庙里同时存放着以历代书法名人的诗文镌刻的石碑,其数量之多,工艺之精妙,也是全国第一。民国初年,这里又有很多的仁人志士跟随孙中山先生推翻帝制,曾经也是轰轰烈烈;后来又因为国民党政府腐败无能,人们又在周围的大山里举行过无数次的武装斗争,许多人英勇牺牲。就在新中国成立前夕,国民党特务杀害了关押在重庆“中美合作所”里的政治犯,其中牺牲的云阳籍烈士也是最多的。

解放前的云安镇

云阳县城东面三十里外,有个椭圆形的小盆地,面积约有一平方公里,四面皆山,一条名为汤溪的河流从盆地当中穿流而过,将盆地分为南北两岸,然后再流至县城,从汤溪口注入长江。这个小小的盆地,便是我的家乡云安镇。传说公元前206年的西汉初期,汉高祖手下的一个叫扶嘉的廷尉,追随一只白兔,在这里找到了盐泉,于是开始了云安取卤制盐的历史。人们都喜欢云安的盐,说它色白味浓,用来泡菜好吃而且不坏盐水。两千多年来,这里的手工盐享誉下川东及毗邻的湖南、湖北、陕西三省交界地区。到了清初,这里熬盐的燃料由柴草改为煤炭,开始繁荣兴旺,据《云阳县志》记载,明代嘉庆年间,云安只有盐井9眼,到了清代的乾隆时,已经增井至36眼,增灶至37座,年产盐增加至46万斤,成为四川境内仅次于自贡、犍为的第三大盐场。到了清道光、咸丰年间,太平天国闹得轰轰烈烈,在江浙一带尤其激烈,阻碍了交通,淮盐不能通达,于是云安的盐便趁势占领湖南、湖北的市场,接济两省的军需民用,云盐的产量猛增加至日产量7万斤,这便是云盐史上第一次“云盐济楚”。质优价廉的云盐产量增加,盐税也随之增加,上缴去万州的盐税数日一次,每次至少有税银十挑,每挑千两,于是云安有了“银窝子”的美称。

可是我们的祖先还是很苦的,到我的曾祖父一代,除了几间仅可安身的房屋,依然是一无所有;算起来,我的祖父已经是移民的第七代了,正遇上了闹“太平军”,“云盐济楚”的历史机遇终于光顾小镇,这里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云安盐业的发达,带动了汤溪河两岸的采煤业、木船运输业、农业及商业、饮食、服务等各行各业的发展,也吸引了周边乡县乃至湖北、江西、陕西等外省的贫苦农民前来淘金挣钱,一些有见识的商人和地主纷纷前来开发盐井,修建盐灶。附近大大小小的煤窑也遍地开花,川流不息的力夫们和船队,通过水路和陆路把煤运来盐场熬盐,然后再把熬好的盐运到省内和省外各地销售……整个云安,到处都是汲盐水的井、熬盐的灶、运货的船、撑船的人、拣煤渣的孩子,和那些穿着大褂子走来走去的盐老板……真是比县城里还热闹。

这样的岁月,刚好让我的祖父给赶上了。

祖父的名字叫林更堂,邻里都叫他林大老爷。他为人忠厚和善,从不招惹是非,祖母为他生下八个孩子,养活了三男两女,他得为一家七口的生计起早贪黑拼命干活。最早他是一个走乡串户的货郎,背着一个背篼,放上一个货架,里面装了些针头线脑鞋袜毛巾之类的小百货,手里摇着货郎鼓,一边走一边吆喝,饿了就啃两口自带的玉米馍,走远了就在路边的人家里住上一夜,草鞋穿烂了也舍不得买双新的,光着脚长年累月的奔波。后来年纪大了,卖的东西也多了,他一个人干不下来,就叫儿子们来做帮手,可是老大老二都不愿意,于是我父亲就跟着他去了,祖父常常夸奖父亲听话,又吃得苦,孝心好,是他最喜欢的幺儿。

常言说天道酬勤。就这样勤耙苦做省吃俭用,家里慢慢的有了点钱,就由行商向着坐贾发展。先是在镇上开起了杂货铺和绸缎铺,赚了钱又买下了一股很旺的盐水,开起了盐灶;接着又修起了十几间街房,云安场的人叫“林家半条街”。我们林家开始发了。可是从贫困中走过来的祖父在得意之余,总觉得还有些美中不足,这样的感觉,恐怕与我们家供在神龛上的那部族谱有些关联。面对族谱上刊印的“科甲世家”的牌匾,祖父他会觉得自己即使挣不下什么“金腰带”“帽乌纱”之类的大官,也得挣个“水推沙”之类的州城府县才好。虽然想当官的祖父也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读书不多,不懂也玩不来官场的那些“把戏”,但是当官的瘾总得过过才好,于是就花了几百两银子,“捐”了一个五品的闲官(1)。每到逢年过节或者是做生办酒,他总要穿上官服,戴上官帽,坐在高堂上,接受儿女和邻里们的朝拜,然后坐着轿子出门,去拜访衙门里真正的官员和有名气的亲朋好友。这个时候,他心里得意洋洋,觉得自己没有愧对了祖上的辉煌,还觉得朝廷“封”的大老爷和邻里们尊称的大老爷,真的是不一样。

我们家的祖屋坐落在离云安场两三里外的一个叫津口的地方,屋后的山上有一座十多层的宝塔,塔上可以看到远处全镇的景色;屋前的汤溪河终年清澈,河中轻舟上,有渔翁撒网,河边青石间,有浣女洗衣,一派田园风光。汤溪河的对面有座牛头山,与我们这边的马面山相对,老人们都说有了牛头马面(2)的保护,我们这一带就不怕有鬼来捣乱了。于是这里的孩子们就肆无忌惮。小时候我们常常跑到山上去摘野果子吃,吃饱了便在树下满地打滚,觉得日子像天堂。可是我的祖父他不这么认为,在外面很是风光的祖父回到家里,忍不住四处张望,觉得祖上留给自己的这座房子,实在是应该好好休整一下了。于是就大兴土木,把祖屋坼掉,将新居与镇上的杂货铺和绸缎铺修成一体。新修的住宅,临街是约十多米宽堂皇的铺面,正面的门楣的黑漆招牌上,是三个斗大的贴金大字招牌“魁燊荣”,一直是云安场标志性的建筑。从铺面进去,依次是中堂、天井、堂屋和花园,孩子们最喜欢的当然是花园了。那里有鱼池、葡萄架,还有石榴、柚子、樱桃、桃之类的水果,以及梧桐、凤尾竹和各种花草。父亲喜欢竹子,祖父就专门为他辟出了一块竹林,每逢夏天,邻里乡亲们都愿意到我家的竹林下喝茶,谈天说地,谈古论今,每每都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新屋堂屋的正中,挂有知府大人(3)送的“梅鹤长春”的金字大匾,是祖父最大的骄傲。到后来祖父干脆在林家祖上为后代规定的派名次序之外,又拿这四个字为我们这一辈林家子弟排行。好在旧时中国,一个人能够有好多个名字,在社会上大都用“号”或者是“字”,在家中都用祖上家传的派名。本来我们林家的家传派名顺序为“方宗宜常向,继美更荣先,孝友英兴信,中和传圣贤”这二十个字,而我们这一辈正好是“先”字辈,我的派名就叫做“林先礼”。祖父给我们另外以“梅鹤长春”排的名字,大伯的儿子被叫做梅轩,二伯的幺女儿叫梅侠,我叫梅禄。只不过我和大伯的儿子后来都没有用,倒是梅侠一直被沿用下来了。

祖父不买田。他觉得买田不划算,遇到天干水旱,往往颗粒无收。他情愿把钱用来“做好事”,比如说修桥铺路和救济穷人。每年的冬天,他都要向穷人施粥三天,人们都叫他“林大善人”。祖父还捐了一些钱,修了林家大祠堂,族人就举他做了族长,家族中有了纠纷,就请他老人家到祠堂里评理公断,因为他为人行事公平,大都是他说了算。每年过年,族人们也要在祠堂里聚会,祖父也常常要拿出钱来请客,在当地他老人家的口碑非同一般。

在此之前,云安场有张、唐、李、王四大家族,人称“四大霸王”;后来又添了陶、郭、周、林、陈五大姓与他们平起平坐,因为这五家都是有钱有势的人,老百姓中就有了“陶、郭、周、林、陈,砣砣锭子打死人”的说法,其中的“林”,就指的我们林家。不久,我的大伯被选为盐场的客长,相当于今天的工会主席,管辖着上万工人的事务;二伯则当上了镇里的商会会长,后来又当上了县公安局长,在地方上都成了说得起话的人物。紧接着,我的七姑,又门当户对地嫁给了当地的首富唐家做儿媳妇,我们家里真正成了有钱有势的人物,一旦有了做生摆酒之类的喜事,认识不认识的人都来朝拜,一时间宾客盈门,人来人往,家里开起了流水席(4),四个厨子在两个大厨房里煎炒烹炸,下面来帮忙的用人忙得穿梭一般;当然最忙的还得数收礼的账房先生,每次光是送礼人的名单,都要记满整整一大本账簿,礼品要堆满满的一屋子。这是我们家的鼎盛时期,真说得上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可惜好景不长。后来我们家那股顶大梁的盐水渐渐的淡了,接着祖父中风瘫痪在床,我父亲显然是对于商业上的经营缺乏才干,杂货铺和绸缎铺都亏了本。街房的佃户们,大都是沾亲带故的亲朋好友,房价本来就低,还不够维修之用。家境颓败,在地方上说话也就渐渐的不大作数了,大伯和二伯也就从官场上败退下来,虽然都有些旧关系可以依靠,找碗饭吃不成问题,可是那高高在上的心气没有了。二伯在县城名不正言不顺地养了个外室,长年累月的不回家,也不拿钱回来;大伯两口子不但不为家里经营帮衬,还依然只顾抽鸦片烟,很快就败完了所有的家当。到最后偌大的一个家,主要的经济来源只靠祖母一个人卖点零盐,开个小栈房勉强支撑。

就在这个期间,我出生了。

 

苦命的妈妈长命的儿

祖父小时候家境不好,没有读成书,以后吃了很多亏,连做人都矮人一截。以后手里稍微有了点钱,就请了当地的一个秀才,专门教孩子们读书,从《三字经》、《百家姓》、《幼学琼林》读到了经史子集(5),为儿女们奠定了比较深厚的旧学功底。这个时候,我的七姑妈已经嫁了,大伯、二伯和八姑读起书来都领悟快,就父亲的天资差点,可是他刻苦,即使是和祖父一起走街串巷的时候,身边也带着书本,到后来又看了好多的新书,喜欢写点文章,特别以做打油诗闻名,从军的时候文笔很受上司的赏识,才有了被提升的机会。小时候的父亲为人本分,老实,又懂礼貌,客人来了装烟倒茶跑前跑后,很是讨人喜欢,大约十四五岁的时候,就有不少人前来提亲,大都是镇上有钱有势人家的小姐。可是祖父祖母却从来不肯轻易点头,除了疼爱幺儿之外,主要还是记取了我两个伯父的经验和教训。

我的大伯父,娶的是镇上一个地主兼盐商的女儿。这个女人在家里娇生惯养呼奴使婢,嫁过来之后别说是针线活儿了,就连两口子的饭都做不好,还要请一个小丫头来服侍。最可恶的是嫁过门来,不但不管教她那吃鸦片烟的男人,反而觉得家里有的是钱,也立即吃上了瘾,每天都是半夜还不睡,中午才起床,什么事情也不做,成天嘴里就嗑瓜子儿,一天要嗑满满一升(6)。开始她还自己嗑瓜子皮,到了后来连瓜子皮也懒得嗑了,就叫小丫头一颗一颗地剥好,她只管吃,一边吃一边到处吆喝,说这个做得不对,那个做得不好,对家里老老少少都一恶二狠的,人人都是既怕她又恨她。这女人只怕祖父和祖母,只要两个老人一出面,她就像老鼠见了猫,立即低眉顺眼,满脸堆笑。可是两个老人根本就不理她,到后来另外找了房子,让他们两口子搬出去住。

可是我的二伯娘就不同了。她出生在南溪乡一个小地主家庭,读过几年书,贤惠勤快脾气好。她为二伯生了两男两女,二伯当了官,长期住在县城里不回来,听说还收了外室,可是二伯娘就像不知道一样。二伯娘到我家后,从来没有和谁拌过嘴,有时候我们一大堆孩子实在是调皮捣蛋不像话,她就只冲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说:“让你爹回来收拾你们。”她来的时候家里有个用人叫李嫂,年纪大了,小脚走路也不方便,到后来祖父瘫痪了,祖母也老了,只能说不能做,二伯娘就揽下了大部分家务。她做一家七八口人的饭,还洗全家人的换洗衣服,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有条有理,从来不喊苦啊累的。更难得的是二伯吃鸦片烟,她过门之后劝不过来,也就不劝了,可是她自己从来没有往烟盘子边靠过。

二伯娘不但受到两个老人的疼爱,也成了远近做媳妇的楷模。两个老人因为吃了娶大伯娘的亏,在我父亲的亲事上再也不轻易听从媒人的花言巧语,只是委托二伯娘,回娘家去为幺兄弟物色合适的姑娘。得到了这样的重托,二伯娘当然很高兴,除了老人的信任之外,她自己也想找一个贤惠的兄弟媳妇当帮手,于是立即回到娘家,和父母商量。大家都认为这是件大事情,就把周围的闺女一一作了比较,她母亲突然想起前几天陈家大娘上门,请她为自己的女儿提亲。她母亲说那姑娘我见过,人还真的不错呢,再说她父亲在当地也是有地位又知书识礼的人,还算是门当户对。

于是母女二人立即起身,到十多里外的陈家院子去看人。刚刚走到陈家院子前面的堰塘边,就看见陈姑娘在洗衣服。看见家里来了客人,姑娘连忙起身打招呼,然后收拾好,三个人一起回家。二伯娘跟在姑娘后面一路打量,看这闺女长得眉清目秀的,瓜子脸,柳条腰,虽然没有缠脚,走起路来依然是斯斯文文,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一看就是个有教养的女子。二伯娘心里高兴,见到陈家夫妇,仔细说明了来意。陈家夫妇听了真是喜出望外,说能给林大老爷的幺儿子当媳妇,这是我家闺女的福分,能够和林大老爷攀亲家,这是我们陈家的福分。只要林大老爷看得起,我们有什么好说的!当下双方就商量好,只等回去征得两位老人的同意,就派媒人前来提亲。

二伯娘回家来,将在陈家看到的情况,如实向二位老人禀报。先是很仔细地说了姑娘的情况,接着又说起这陈姑娘的父亲,也是远近有点名气的人物。陈家祖辈行医,掌握了一些很神秘的医术,我小时候亲眼看见我的这个外公为人治疗背上红肿的疮痈。他不用针也不用药,只在手里拿一节谷草卡着那疮痈的边沿,用指甲一步一步地掐着谷草,向着那疮痈中心逼近,眼看着他掐过的地方,红肿慢慢的消退,最后只集中在中心的一点,他就放下谷草,敷上自己制作的药膏,用不了几天,那疮痈就会痊愈了。陈家也还算得上是小康之家,家里清一色的青砖大瓦房,屋后的园子里不像平常人家种着花草,而是种着很值钱的药物,光是碗口粗的厚朴树就有几百棵,还秘密的种着一片“土洋参”。小时候听我的祖母说过,父亲会一种叫做“五雷掌”的武术,还曾经用来为我的母亲治过病,想来和我的这个外公很有关系。因为我自己的祖父是不会武术的,家庭里的其他人也没有这样的嗜好,而旧时的中医大都会些太极之类的武术拳脚,作为养生之道。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那厚道腼腆的父亲后来居然去尚武从军,也和他的这个岳父很有些关系了。

祖父和祖母听了二伯娘的介绍,都夸她办事能干,还当着我父亲的面为她许下愿:如果事情办成了,我父亲就得在婚宴上给二嫂子敬上三大杯喜酒,还要送她一套雪青色的直贡呢衣服,算是谢媒。

祖母和八姑妈一家

那时候的婚姻大事都是父母说了就上算,可是祖父母怕我的父亲不满意,执意要他亲自去看看人。父亲本来是个腼腆的人,只是不好违背父母的意思,就定了个时间,双方都去了二伯娘家。父亲红着脸正襟危坐,和未来的岳父岳母“摆龙门阵”,他未来的媳妇也借着送茶的机会来堂屋里走了一遭,连一句话都没说上,也算是见了面。就这样,我父亲十五岁的时候就订下了亲,第二年就结婚了。

听祖母说,婚后父亲对我的母亲很体贴,总怕她累着了,常常抢着帮她做些家务活,还和她一起下河去洗衣服,小两口恩恩爱爱,从来没有吵过嘴。我的母亲也确实很懂事,家里的粗活细活都拿得起放得下,成了二伯娘做家务的得力助手。她的针线又好,一有空就在房里绣花做鞋,一家老小穿的鞋都是她做的。她又不事张扬,不愿意抛头露面,除了给我的八姑爹做生日出去过一次,几乎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父亲多次想和她一起到盐场看看,都被她婉言拒绝。最让老人高兴的是我母亲也是个孝顺女子。就在她和父亲结婚的那一年,我的祖父就瘫痪了,二伯娘包下了全部的家务,我母亲就伺候老人,送药送饭,洗屎洗尿,没有一点怨言。祖母疼她,如心肝宝贝,总算是对幺儿的婚事放了心。

不久,母亲有孕了,家里围绕她一下子忙碌起来。二伯娘常常给母亲讲些保胎的常识,七姑和八姑也送来了很多大人吃的补品和孩子的用品。外婆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叫人挑了两大箩筐吃的用的,当医生的外公也配了些保胎中药来,其中就有他自己种的“土洋参”。因为怕影响胎儿,二伯娘不让母亲干重活了,父亲更是成天陪着,生怕有了什么闪失。有一次母亲看见大家都忙就自己闲着,心里过不去,就悄悄去河边洗衣服,父亲知道了连忙跑到河边去帮她洗。母亲不愿意让外人都知道自己的事情,两个人就在河边拉扯,最后父亲生气了,强行把她拉了回来。据说这是他们婚后的第一次吵架。

按照正常的时间计算,母亲的产期应该到了,接生婆也在家里住了好几天,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好容易等到腊月初六,天气奇冷,母亲终于发作了,接生婆把包括父亲在内的“闲人”都赶出产房,只留下二伯娘帮忙。开始还顺利,眼看着婴儿的头就要出来了,接生婆和二伯娘正小心翼翼,不料突然“砰”的一声,大伯娘冲了进来,一边还大声嚷嚷:“哎呀恭喜你幺婶子,恭喜你生了个胖娃娃……”

母亲一惊,快要出生的婴儿,一下子又缩进肚子里去了,母亲痛得在床上翻滚,接生婆忙得一头的大汗,婴儿始终出不来。又等了三四个钟头,孩子还是没有出来,母亲痛得呼天喊地,大家都没了主张,这时候祖母发话了,说是救大人要紧,于是接生婆把手伸进母亲肚子里,强行把婴儿抓了出来。母亲哼哼几声,昏过去了,婴儿不哭也不动,有人觉得这孩子是没救了,就用一床破棉絮包起来,放进一个竹篮子里,把竹篮子放在火炉旁边,然后集中精力去抢救大人。过了好一会,母亲哼出声来,大家一阵高兴,看来大人是活出来了,回头再看看婴儿,依然是不哭也不动,摸摸心口,心还在跳,口里也还有热气。

到了第二天,母亲醒过来了,孩子还是不哭不叫,有人说看来这孩子是没救了,丢出去埋了算了,免得大人牵肠挂肚的。母亲不愿意,说只要是还有一口气,就不能丢。她要人把孩子放在自己的身边来,想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孩子。可是祖母不同意。她认为眼下是救大人要紧,把一个快死的孩子放身边,大人不吉利。再说了,屋里燃着一大炉火,暖和着呢,只要这孩子是你的,他就会活过来,这要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这一夜又过去了,眼看天就要亮了,母亲隐约听到了孩子细微的哭声。母亲惊醒了,使劲喊着:“娃娃活了,娃娃活了!”可是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人经过几天几夜的劳累,都各自去睡了,加上母亲的声音很衰弱,也喊不醒这些疲劳的人。母亲急得自己挣扎着爬起来,将孩子从竹篮里抱出来,刚刚走到床前就倒下了,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

还是二伯娘惊醒,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连忙奔进屋来,把母亲和孩子一起扶上了床,盖好被子,这才将父亲叫醒,烧热水,洗娃娃。母亲没有奶,二伯娘一边忙着找米汤喂孩子,一边让父亲去请来原来就说妥的奶妈,来给孩子喂奶。

这个死里逃生的孩子,就是我。中国有一句古话,说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家里的人都说我在火炉边放了两天都没有死,命大。可是我的母亲,却因为生我的时候受了惊,加上接生婆一味的蛮干受了内伤,又在寒冬腊月里半夜起来抱我,得了产后寒,从此瘫痪在床,再也起不来。一家人都恨大伯娘,说她一害男人,二害自己,到头来还要来害我母亲,真是个害人精,从此不准她进屋。

母亲病后,父亲到镇上请来了最好的医生,祖母带着父亲到附近有名的玄天宫、滴水寺和观音殿去烧香,求菩萨保佑,还请来端公道士在家里打鬼跳神;身为医生的外公守着母亲,亲自为她开方熬药,一切办法都用尽了,母亲的病还是不见好转,反而一天比一天沉重。母亲天天让奶妈把我放在她身边,守着我看着我,可是我一醒了就哭着要吃奶,只好又让奶妈抱在怀里,我想她那时候的心情,一定是非常复杂的。

就这样拖了一年多,母亲的身体彻底拖垮了。她白天晚上都睡不着觉,也吃不进东西,活下去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临死前,她不断喊着我的名字,又把我的父亲叫到床前对他说:“我不行了。这是你的亲生骨肉,你要把他带好啊。”父亲跪在母亲的床前,泣不成声,说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没有把你的病治好。你放心,娃娃我一定会……

父亲抬起头来,母亲已经没有了气息。可怜的母亲,生下我才一年就离开了我和父亲,以及对她来说刚刚开始的新生活。

有关母亲的这一切,都是我的祖母后来告诉我的。

注:(1)所谓的“捐官”就是用钱买官。(2)牛头马面,都是中国传说中地狱里的“公差”。(3)即县长,管辖州县之官。(4)流水席即不分用餐时间,客人们随到随吃。(5)旧时读书人必读的经典著作。(6)“升”为旧时量米的容器,一升大约三斤。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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