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林向北,1918年出生,1938年参加革命,1958年北打成“右派”,1981年获平反。现年92岁。他的岳母是小说《红岩》中“双枪老太婆”的原型。

 

为了孩子我要活着

在这段时间,我思想斗争是激烈的,也是非常痛苦的。当时不断传来有人自杀的消息,我虽然曾有各种各样的想法,却从来都没有想到死。解放前在白色恐怖下,我随时都可能被敌人抓去坐监杀头,甚至每天外出都想到不一定能回家,一直是置生死于度外,没把死当回事情;再说诗伯在解放前不知死过多少次,解放后又受到那么多的不公平,她都能坚持活下来,比起她来我有什么理由去寻短见。我父亲只活了46岁就走了,我的岳父也只活了32岁,我还有那么多的老战友英勇牺牲了,亲人和先烈的未尽志愿还要我去继续完成,我怎能去死。而最主要也是最现实的,我当时已是五个孩子的爸爸,孩子中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才两三岁,他们要活命、要读书,宁君每月只有50元工资,我要是死了,她怎么养得活这一大群孩子。

我相信只要活着,总有一天党会还我清白的,死了就会背一辈子黑锅,连子孙也不得安宁。我必须活着,就是忍辱含泪也要活着。

中国人常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可是当时的环境不由得你“不移”。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性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个曾经骄傲的、自信的、灵巧的、朝气勃勃的我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看起来萎缩不堪的“右派份子”。原先容不得别人提点意见的我,已经不在乎有人往脸上泼污水。他愿意泼就泼吧,一次、两次、三次,直到当他手软嘴干不耐烦为止:我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其次是大帽子下面开小差,自己拿自己无限上纲上线,把鸡毛蒜皮的小事说成“三反”行为。有些人高兴了,认为战果辉煌,其实那都是一些无根据的空话,顶屁用,是好是坏是真是假,群众清楚自己明白,并不是哪个人说了算,那些没有事实根据的东西,到后来还不是得一风吹。对一些无中生有,污蔑不实之词,采取软抗、沉默和不抵抗态度,不能处处针锋相对,当面顶撞,只要不是原则问题,顺着他们说说也无妨,否则会被认为是顽固不化态度恶劣,这在以后结案处理时是要吃大亏的,这就是古人说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但是对一些原则问题,也不能乱说,在书面检查时把事情说清楚,不能让人抓辫子。按照这个原则,我写了三次书面检讨,前两次都未通过,第三次要我按“划分右派的六条标准”对照来写,我知道这场祸事躲不了,所谓“顽固到底,死路一条”,你一个字不写,一件事也不承认,他也可以定你为右派。于是我一夜写了一万多字的书面检讨,尽量拿“大帽子”往自己头上扣,心想只要以后再不找我的麻烦就行。

宣判终于等来了:我戴上了“右派帽子”,而且不出我所料,事情从此平静下来。我大大松了一口气:我活出来了,孩子有救了。

在这场惊心动魄的战争中,我没有许云峰和江姐那样为了自己的理想“视死如归”--因为我面对的不是蒋介石和徐鹏飞,而是上级党组织和所谓的“同志”。我也没有马寅初、梁漱溟那样威武不屈、敢做敢为--因为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只能作驯服工具,只能有愚忠愚孝。

这就是一个真实的我。直到今天,我也既不求人理解,也不求人原谅。是是非非,让历史作证,让后人评说。

等待宣判的日子里

狮子滩工程完工了,我们的问题还没有最后作结论,就到干部下放队参加拆工棚、收拣废旧料等一些结尾工作,下放队都是些年轻人,也在等待分配新的工作。前一段时间,我被时时斗、天天斗,斗得来晕头转向,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满脑子都是想不通想不通。现在再也听不到那些假言假语的劝说和虚张声势的恫吓,再也看不到那些人面兽心的混蛋和狐假虎威的奴才,重新来到这片曾经日夜战斗过的天地,同小伙子们说说笑笑的,真有一种解放自由的感觉,心情居然也舒畅起来。工棚都是用楠竹做梁架,盖上稻草搭成的,这些材料当初都是我们去四乡收购,由农民送来的。我触景生情,不觉又回忆起那些难忘的人和事,如今它们完成了历史使命,我们也都成了废物处理品。下放干部中不少是供应部门调去的,大家纷纷为我报不平,说了不少发牢骚的怪话,我强作笑脸劝他们说话要小心,谨防遭狗咬,发牢骚是要吃亏的。也在这个时候,我学会了抽烟、喝酒,跟他们打得火热,劳动时他们总是让我干轻活,自己挑重的。此情此景,让人感觉到特别的温暖。在这样的温暖中,我那机灵劲重新降临,又开始不甘寂寞起来。开始拆除一间200平米工棚,起码要花费一两天的时间,我很快发明了“快速拆房法”,只要20分钟就行,而且简单可行:四个人爬上屋的四角,先将捆绑的竹丝砍断,然后用绳子一拉,整个草房就原地倒下,然后再分别清理。这样一来,半月的任务,几天就完成,小伙子们跟我开玩笑:“你戴罪立功,可以减刑。”我自己则说:“我是功上加功,应该传令嘉奖。”

那个时候有谁想到,我将变成一个人不人鬼不鬼,含冤20年的“右派”。

 

人不伤心不掉泪

一天我们正在拆俱乐部的工棚,诗伯突然出现了。她身穿一套灰色的列宁服装,笑着向我招手。我扑向前去,握着她的手,喊了一声诗伯,眼泪就情不自禁的流了出来,这是我解放后的第一次流泪。

诗伯她抚摸着我的头发,笑着说:“我给你带了一罐你喜欢吃的忠县豆腐乳。”又打开一幅带来的竹帘,画的是观音菩萨坐在莲花座上,右上角题写了“忘掉过去,笑谈人生”八个字,不用解释,这是她对我目前处境的安慰。诗伯对我说:“宁君在党校学习,想回来看你,又不好请假,她叫我转告你,她很好,不要担心她,不管情况怎样变,她一定会同你患难以共,永不变心。”诗伯最后留下了一句话:“你不要难过,我受的委屈比你多。我们都要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是红是白终会水落石出。”

诗伯她悄悄的来,又悄悄的走了。这次会面只有半个钟头,却让我终身难忘。

1958年3月7日,是我最难忘也是最伤心的日子。那一天周恩来、李富春、李先念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在考察三峡后,顺道来长寿看看新中国成立之后由我们自己修建的第一个水电站--狮子滩水电站。要是在半年前,接待他们的任务理所当然的要我来承担,可是今天,我不但被剥夺了这个权利,就连见见他们,与他们握手问好的机会都没有。远远望着那些沸腾的人群,我的心里感慨万千。当年在严重的白色恐怖下,是周总理为首的南方局领导我们在敌人的心脏里进行战斗。宁君在他亲自关怀和领导下的孩子剧团生活战斗了三年,多次聆听过他的教诲,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他在红岩村、在曾家岩、在敌人的谈判桌上的一举一动,都成了鼓舞我们舍生忘死的动力。那天闻讯赶来见总理的工人和干部潮水一般,把俱乐部围了个水泄不通,可是他们中有几个能有我与总理这样深厚的情感,更何况接待他原本是我是职责,是我的任务啊!我只想跑向前去大叫一声:“敬爱的周总理呀!我冤枉呀!你要为我申冤啊!”可是最后终于没有去冒这个傻。何必呢?那不是罪上加罪吗?

世界真有这样凑巧的事,我没见到周总理的遗憾,居然被我的宝贝女儿弥补了。

女儿抗美当时刚满六岁,长得很乖巧、活泼可爱,整天跟着她妈妈屁股转,嘴巴甜,叔叔们都爱抱着她四处转。人虽小、不诧生,也算见多识广。那天,总理来了,大家都拍掌欢迎,她从人群中钻进去,跑到总理前面,叫了一声爷爷,总理笑着拉着她的手,问她“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抗美。”女儿嘟着嘴巴说。

总理把她抱起来说:“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多美呀,为什么要抗美。”

“妈妈说的,以后长大了要打美国鬼子。”

总理连声说:“好,好。”他笑了,陪同的领导都笑了。

抗美笑嘻嘻的跑回家来诉说当时的情景,一些好友也来向我报告这一喜讯,我抱着抗美亲亲她,含着泪说:“乖乖,我的好女儿,你替爸爸出气了。”宁君却叹了口气,说可惜没有留下照片,在场几个照相的人都说手里没胶卷了。想来都是因为我当时的“特殊身份”,谁也不敢犯这个忌讳。

 

两件蠢事

在这期间,我曾做了两件糊涂的蠢事,只是当时并不觉得。

在“党内整风”后期,我的问题升温了,郭林的问题也提出了,在追问我与郭林的关系时,我觉得我们之间既没有阴谋诡计,也没有反党言行,再说实事求是反映问题,也是一个党员对于组织最起码的忠诚。于是我就一五一十的将平时我们之间的一些交往谈了出来。谁知赵孝庭一听,如获至宝,从中断章取义、生拉活扯,编造出一大堆所谓“郭林反党集团”的罪证,我才知道上当受骗了。虽然这些言行现在横看竖看都找不出什么“错”,但在那个年代,就是没事也会给你找出一大堆事来,更不用说这是你自己亲口“坦白交代”的真凭实据,结果是再明白不过了:既害了郭林、也害了我自己。几十年来,我一直为此事心中不安,直到2002年才鼓起勇气,很诚恳的给还健在的郭林写了一封赔礼道歉的信。直到收到他谅解的回信,我才卸下了背了几十的沉重包袱。

还有一件事情,就是批判胡风。1955年全国掀起了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组织上知道我在解放初与胡风一道参加巴县土改,要我揭发胡风在土改中的“罪行”。这个运动是毛主席亲自领导的,来势凶猛,再说我对胡风的当时表现也有一些看法,于是很乐意的接受了任务,在很短的时间内写成了一篇“胡风在土改中”的揭发文章,随后又在工程局召开的批判胡风的大会上,作了专题发言。虽然说的写的都是胡风在生活上的鸡毛蒜皮,和他对土改中具体作法的一些意见,但有关部门当作宝贝,马上在全国主要报纸和刊物上登载,每隔十天半月就有报刊给我寄来多少不等的稿费,让我名利双收,我也兴致勃勃,把稿费用来请客打牙祭。按照常规,只要把这件事情“换个角度”,就成了“右派言行”的一条钢鞭,可是赵孝庭自始至终没敢提它,原因是当时赵孝庭正好与我一起参加土改,他还是巴县的县委书记,我和胡风闹别扭的时候,他同区委都一边倒,批评我没有与胡风“搞好团结”,“影响了统战关系”。后来有人知道了真相,怪我在这件事情上心慈手软,要不然反咬他一口,到头来“右派”到底是谁,还说不准。

话又说回来,当时在报刊上揭发批判胡风的文章,因为是毛主席亲自挂帅的,我一直都深信不疑。后来鉴于自己的亲身经历,对此事也有些半信半疑,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胡风问题的真相被揭露出来,才知道自己又一次上当受骗,曾多次想给胡风写一封道歉的信,都没有勇气,直到他逝世,这笔良心帐还没有还。

我之所谓蠢,就是明明有错而不知其错。

我把阳谋阴谋当成最高指示。

我把偏听偏信当成忠诚老实。

由于长期形成的愚忠愚孝,为了“个人服从组织”,与上面保持一致,往往把是说成非、把红说成黑、把有理说成无理、把无理说成有理。

为了讨好主子,求得宽大,往往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骂得狗血淋头。

我是这样,很多很多的不幸者也是这样。

结果是估打成招,造成一大堆冤案,有的被整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有的含冤而死、死不瞑目。

像我们这些极少数活下来的幸存者,也是历经坎坷、受尽凌辱、九死一生,福大命大啊!

这是历史的悲剧、时代的悲剧、也是个人的悲剧,但愿这些悲剧不要重演,可能吗?我们期待着、我们祈祷着。

我们这一代人,年轻时为了自己的理想,天不怕、地不怕,敢冲敢闯、敢说敢为,多么纯洁可爱。

到了中年,成了驯服工具、身不由己,按上级指示办事,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说了不少违心话,做了不少违心事,好像自己未长脑袋,没有主心骨,任随牵着走。

到了老年,经历了一个长时间的阵痛,头脑清晰了、假象没有了,蒙在心灵深处的鬼符撕碎了。同时环境宽松了,头上的紧箍咒也没有过去那样灵验了,更主要的是儿女长大成人了,自己身上的担子轻了,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同时,我虽然是超额活着,留给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再不把自己心里的真话说出来,将会成为历史的罪人,也对不住自己的子孙后代,所以我现在是无所顾虑的,怀着痛苦和平静的心情写出那些叫人揪心的往事。

 

功臣变罪人

1958年*月*日,一场思想战线上的伟大战斗胜利结束了。没有敲锣打鼓的庆祝,也没有热热闹闹的欢呼,更没有标语口号,连那些伟大的胜利者都没有出场,只是在一个冷清的小屋里, 由一个小人物宣布给我们几个人戴上了“右派”、“反党”的桂冠,不到五分钟就草草收场。桀骜不驯的余寿山由于死不认罪,只给每月生活费40元,连他的爱人也被一起划成了“右派”。我虽然戴上了“右派”桂冠,可是由于最后的那次检查“深刻”,认罪态度较好,落得个“从轻发落”:按照有关规定,行政级别连降三级,由原来的14级降到了17级。可是在讨论我的处分时,住在我隔壁的那位行政科长又站起来“义愤填膺”地说:“不行,他两口子的钱够用了,要降到19级。”于是我的级别由14级降到了19级,实际上降了5级工资,每月工资74元。那位老兄由于整我有功,后来被调到某个单位作供应处长,可是好运不长,不久因他吸毒成瘾,不治病死。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罪有应得。

狮子滩水电站到底制造了多少右派,我不知道确切数字,但据知情者说,当时划为右派、反党份子、地主、坏分子、反革命、反社会主义份子,特嫌、暗挂右派……等属于敌我矛盾的,就有500多人。奇怪的是党委系统没有一个右派,怪不得有人在批判我时说,党委系统很纯洁,没有右派,而坏人、右派都出在你们行政系统。没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年以后又开始了“反右倾”运动,当时以“胜利者”自居的赵大人,居然也坐到了被告席上接受批判。他在检讨时痛哭流涕,承认自己名利思想很严重,为了想当局长,千方百计整倒了郭林和一批得力的中层干部,伤害了一些好同志……事情至此真相大白。

几十年过去了。今日我们平心静气的来分析那场来势汹汹的“运动”,显然不是个人的力量所能够抵制得了的。但是如果不是那些趁机想为自己狠捞一把的人在其中兴风作浪,推波助浪,也不会形成那么大的声势,造成那么大的伤害。

宣判后不久,我们随队转移到川西平原的灌县紫坪铺工地。回想三年多前,我们由重庆来到此地,马路两旁站满欢迎的人群;如今我们在一批经保人员的押送下走向码头,路旁一些下班工人和家属默默地看着我们,谁也不说话。整整三年,新中国水电这块美丽的园地上,第一朵鲜花开放了,花儿虽小,却是那样的鲜艳迷人。可是我们这些在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精心守护、培育鲜花的辛勤园丁,一个个都成了罪人,苍天有眼,公理何在。

我长叹一声,默默做成一首小诗:

昨日是功臣

今天成罪人

要问啥道理

谁也说不清

这一年,我39岁。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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