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锐
第六十六回
逃出虎口进河沟,拉砂抱粪不低头,
晚间城内去装粮,会后放假得自由。
开荒捡得圪垯柴,累成墙后把菜收,
房后种菜浇上水,引起队里把地抽。
三徙其家--河子沟草房
抄家已经告一段落,已是腊月二十五,租了河子沟小河边本户长辈韩银基的两间草房,是当年秋天完工的,地上扔些盖过房和茅草和竹棍,山墙垛子还亮着还没遮拦。当天我用包谷杆夹了山花垛子,清扫了地面,二十六日由上河里借来了土坯和炕面子,背了十多回,天就黑了二十七日我和好了泥砌了炕底,二十八日盘起了大炕,借了柴来烧,出汗两天后炕才干,三十日婆孙二人和两个弟弟搬出了城来到了河子沟,我又泥了锅台,支起了案板。
六九年的年关我算逃出了虎口,虽然吃的包谷面糊糊,但我心底里稍微得到了些松快,斗争会也不会开得太多了!也不会半夜装车了,三更往乡间送信更不需要锣鼓一响就去赔罪……。
四徙其家--王德全磨房
过年时我父由左家卫生所下放回家,年过后,弟媳因在西安扎站不住,系黑人黑户又来到了河子沟,显然这一个大炕不够用了,我又问到王德全磨房里盘了个大炕,供我们父子,四人睡,原来的炕供她三人睡。
这何子沟还是属于城关大队所管,赶出城也不能太松活了我,就让我每天晚上到西街粮管所去装包。那是几百万斤麦收后交的公、购粮,全是散的,但这比斗争会好得多,也比半夜装汽车好得多,我们一直装了三个月,把两个仓库的散粮都装完。
记得在西街队每晚斗争我到一、两点钟后,回家刚要上炕睡觉时,队里就喊,叫我到粮管所去装粮(我家离队部只有一墙之隔),喊一声赶快答应,若连喊三声再答应。就成了斗争的材料,有时刚入睡又喊起装粮,这已是晚上两、三点了,到哪里去叫人!粮管所周围只有三个人可以叫:一个是反革命份子的儿子张玉,一个是安王俊,曾当过保丁,就是给保长跑路的,属于十八种人的国民党残渣余孽。
说也奇怪!在那些年代里国家调粮食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白天害怕红卫兵半路截粮(如两当当时盐、碱、汽油、火柴等日用必需品供应不上来,就是半路拦截的结果),这车一来就是三辆五辆的,车少了更容易出麻烦。这样以来可累坏了我们三个人,解放牌车厢的容积:横着能放四个麻包,顺着四个麻包,每层十六包,装五层一车拉八十袋,五车就四百袋。副业队长和会计在车上排包子,因为装完了就领取装车费。若是少一个人这包子就没办法扛到肩上去。扛包的办法是这样:两人先抬起麻包,第三人撺入麻包底下,就将麻包扛起来,再踏上桥板就将包子装入车厢,三人轮换着抬,轮换着撺,扛一包子以一分钟计算一车也得一个多钟头,当然第一车快些,第二车汗都出来了!越到后面越没劲,到最后一车时两腿发软,上了桥板直打哆嗦,装完车天也快亮了,他们四人还可轻躺一下,我是担稀粪的,天麻麻亮就得动弹,担到西门口后,队里出来人检查质量登记担数。所以有时候二十四小时不得睡觉,除非有一晚上不来汽车,但每晚斗争到一两点钟装车是少不了的。若是汽车每晚八、九点钟来,该有多好呀!我的斗争会就可免了,再者也能多叫上几个装车的人!苦命的韩锐呀!偏偏每晚两三点钟装车,每晚捆挷罚跪的斗争少不了,就这样挨过一个整个冬季,直到把外调的两千吨粮食运完为止。
西街队分成两部分,城内是汉民,西关是回民,当时生产队长和民兵连长都是回民,只是个副业队长是汉民,再把八条人命一一道来
一、赵宗仁妻子当时六十多岁,赵在街上开了个铺子,土改时没有分给土地,是工商业者,统购统销政策开始后,赵给西街队交钱打粮,文革时民兵连长带着红卫兵到赵家去问罪,理由是:你们从来不上地劳动,全体队员不知道你是麻脸还是光脸?让我们白白地养活了你们,这不是剥削是什么?你几个臭钱能顶屁用!我们汗流浃背,没黑没明地干,你们在凉房底下晒不着,冻不着,养尊处优!世界上那有这样不公平的事?毛主席说过:“造反有理,现在就是造你反的时候了!我们今天来就是算你老账,还要清你的伙食账,把吃进去的都给我吐出来!(其实吐不出来,吃进去的都变成大便了!)他们和尚不吃牛肉在鼓上报仇。”那天他们拿上制作好专门用来打人的钢丝鞭子,手持步枪,上了刺刀,闯进门来,家里只有一个孤独的老太婆被扯倒在地,先用钢丝鞭子抽,打得皮开肉绽,就用枪拐子dong,霎时间被整得活去死来(被打死的人应用活去死来),扔在地上扬长而去!老头子回家后,看见打成这个样子,赶快送往医院抢救人!住院两月,出院后一月死去!伙食账清了!再也不吃你的粮了。
二、杨振华妻子五十多岁,因杨参加了兵团,城内是联总,联总将兵团赶出城后,四城门站了双岗,兵团的人只有在乡间巡逻,不敢进城,杨出门将近一年,杳无音讯,柴、米、油、盐断了当,生活无法维持,又加上红卫兵每晚上要逼着交出杨振华来,他们惯用的三件刑具钢丝鞭、刺刀、枪托,轮流施威,虽然一次没打死,但不到一月命丧黄泉。
三、安自有,男,六十岁,他的儿子安良参加了兵团,被赶出城,他本人又当过甲长(十户为一甲)就依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家属问罪,办法就跟赵、杨两家一样,不过男人比女人耐背火些,也就交换着打,手下的力量加重些,不到两月一命呜呼!
四、龙易生外婆,龙易生母亲两条人命,详见第四十三回。
五、周成娃,男,20岁,系地主分子周宽的孙子,其父土改后去世,其母改嫁,爷爷在大跃进吃食堂时饿死了,由婆婆养育成人,他家的成员不能参加文化大革命,所以他也就不存在两派斗争之事,但必须是专政的对象,那些苦役逼迫,轟闯斗打他受不了,由西城门楼上跳下身亡。
七、东街社员董全德,在文革中红卫兵在他家里搜出了一把蒋介石的刺刀,就依历史反革命定罪。大队领导认为东街社员斗争不得力,就让西街民兵连长苏建昌等生力军斗着排场、花样繁多、专业、解恨,在一天夜里,苏等一帮打手踢开门进到董家,问话很简单:“你为什么把蒋介石的刺刀保存得这么好?不让人发觉,你自己心里有鬼,想等蒋介石反攻大陆后给你大官坐。”就用钢丝鞭给我用过的“吃麻花”毒打一顿,疼痛难忍,这事情也没法交待清楚,想不通,当晚上吊自杀。
第八条人命,李明,男,系商业局X股股长,1968年12月13日(联总)民兵抢了县武装部军火库,当夜对手无寸铁(兵团)开火,赶走了所有(兵团)人等,以后叫(12.13)事件,连参加(兵团)的农民老百姓都赶出城外,怎么还剩下(兵团)小头目商业局股长李明未出城,他是故意留下探听(联总)消息的,这还了得!西街民兵连长苏建昌领着他的一帮打手闯进商业局促住李明就打,要他招认透露了什么情报!当时在李明脑海里丝毫没有这样打算,无法招供就一直打到九死一生,还扬言要每天来问他的岁数!李明心想,我原为了保卫毛主席闹革命,谁知落了个这样下场,活罪难受,不如一死了之,遂上吊自杀。
以上共八条人命,西街队农业户口234人,死者占百分比0.034人%,全国13亿人,文革中应死13×0.034=0.442人,四千四百二十二万人,所以西街队是文革中打死人最多的全国冠军!
其实他(她)们八人并未曾上过大会批斗,只是红卫兵抽空到他们家里去唱个捎戏子,不是正本戏,若将他们拉到大会场上来批斗,就冲淡了我的主演角色。西街队的主要斗争矛头和90%的力量是对着我的。从六七年到六九年,这三年中,除过夏天忙于麦收顾不上斗争外,一年中有八个月每晚都在要我的命,榨我的血,算我的伙食账,轟闯斗打,拳打脚踢,各种刑罚,尽用其极,用在他们身上的刑具,我早已领受过了,我是抱着(柔能克刚)和(司马拜年)的借鉴而活出来的。再者我是为赡养父母,扔开了青海师专原有单位投到刀山火海似的农业队里来。我要死很容易,但全年全家二两二钱粮食如何活命?是为了工分养家糊口而忍耐着!挣扎着!
除过以上八人入土以外,还剩了个疯癫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安良之母,她性情孤癖,不敢往人多处走,也不与人说话。儿子怕她出门后摸不着回家的路,总不让她出门,但这一年三百六十天,总不能常守在家里,天气好些的日子想出来转转。就一个人顺着水渠在近处溜达。有一天儿媳因为家务活儿忙,让老娘带上个篮子在水渠边溜达时揪了几把猪草回来,能揪几把算几把。真不凑巧,她没有揪上几把,听见麻儿(苏继顺的小名)在远处赶羊的声音,她即时想到,他给安良爸戳过刺刀的,今天我碰在麻儿手里是活不成了!他会把我戳死的,好在离家不远,连爬带滚进了家,关上门,上了炕,将被子蒙头裹身蹲在炕角里直打哆嗦!儿媳问娘怎么回事?只说:“麻儿来了,麻儿来了!”儿媳也知道老娘有恐慌症,只是解释:“麻儿赶着羊放羊去了!他不敢到咱家来,手里没有拿枪,枪被公家收去了!”
“胡说,我看见明晃晃的刺刀向我戳来!赶紧赶紧我活不成了!”儿媳不停地解释,老娘总以为眼见为实……。
从此儿媳也不敢让老娘出门揪猪草,只是劝着不要出门。
又过了一年,在家人不注意的情况下她出了门,不多一会,忽听得民兵连长苏建昌赶牛的声音,这一次比麻儿赶羊的声音更近,就在眼前绕也绕不过去,她就索性跪在地上喊道:“苏连长饶命,苏连长饶命!”苏知道她是疯子,也不搭理,只是把打牛鞭子狠狠地打一下喊道:“我饶你的命!”跪着的人摸一下自己的身子呻吟一声:“唉哟!”“我饶你的命!”“唉哟!”“我饶你的命!”“唉哟!”重演着十多年前的悲剧……
又过了五、六年,我到水渠边去散步,她看见是我,故意走到我面前,四顾无人低声对我说:(她从不与别人说话,因为我与安良爸一起被枪毙了,才跟我说话)昨天我看见(其实是梦见)把你和安良爸五花大挷了,脊背里还插上了亡命旗,拉到东河坝里枪毙了!是苏建昌开的枪,先打了你,第二枪打了安良爸,他们还不放心,又在你们的脑袋上补了两枪,你的脑髓都流出来了!你是爬着的,安良爸是仰着的,他的眼睛睁得那么大对我喊道:“你快回去!你也跟上看热闹!”我想我不该来,安良也骂我:‘你又疯了!你又疯了!’你说我疯了没有?”
“你没有疯,这不是好好的么!”
“就是呀!我还能吃两碗饭哩!我腰不痛,眼不花,就是苏建昌、麻麻子不放过我,老在捉拿我,老是用刺刀戳我!抢拐子dong
我,白天黑夜总是在我眼前。”
“你是叫他们整害怕了!现在他们都是社员,手里也没有枪了!枪都让国家收去了!”
“你哄我,明明看见他还拿着枪,还有钢丝鞭子,你们都给我不说实话……。
“你来了!安良爸怎么没有来?是不是真的枪毙了?”
“没有枪毙!我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跟你说话么?”
“噢!那就是真的没有枪毙!可他为啥不回家呢?”
“你放心,他会回来的,他在大地方给一家公司看大门,冻不着、饿不着、累不着,生活怪舒坦的!你就不要操他的心了!你只是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了!”
“你这样一说我就放心了!”
“好了!你出来时间也长了!安良会找你的!快回去吧!”
“你给他捎个话叫他回来一趟。”
“好的,这话我一定捎到。”
又过了一年碰到她又问起一年前的事:“你把话捎到了没有?”我听到直发愣!竟忘记了捎的什么话?她又追问:“让他回来一趟咋没有回来呢?”
“噢!是他忙得脱不开身,闲些时他一定回来!”
“你可要当回事呀!不要忘了!”
“忘不了!”
就这样梦幻就是实际,实际也是梦幻!究竟是梦耶!境耶!两都全然分不清……,好处是她的生活还能自理。这个罪责又该追问谁呢?
真乃古今难觅疯魔世,草菅人命黑白颠
过罢年后,下种还早,就给华双公路揹砂。在西街队时有一年,是把水沟的砂揹到公路上,又一年是把河子沟的砂揹到公路上。今年是要大河里的青砂,不要小河沟的红砂。
由大河里揹上一百多斤青砂,走上脚路,公里桩相当于375到365或366,这一来回约40华里,一天揹两趟也80华里了,体力弱的人一天揹了一趟就不来了,体力强的人也偷机耍滑,家里没面吃啦!没柴烧啦,谁谁有病啦,要进医院啦!不来就干不来,队长干气没办法!人越来越少,西街队开始揹砂五、六十人,最后不到十多人,揹了十多天,任务还没有完到十分之一,眼看要下种了,就由马车拉了两个月才完成任务(那时没有手扶拖拉机)。
今年我是河子沟队的后补社员,男劳力总共十多人,驾了套牛车,不用人揹砂石了,这是一种享受。
公路上碰见西街队的社员,还用人力揹砂石,看我空人牵着牛走,就骂了起来:“把这sun才给平麻死了!”
河子沟人少任务小,五天就完成了拉砂任务,还放假一天,这在西街队是办不到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给我有活干。在西街队时不管开了大会小会,旁人可以休息,我还得往山上担稀粪,但河子沟队到城里开了会后还放假半天,我和贫下中农享有同等待遇,这在西街队是办不到的。
砂子拉完后下种前,给地里拉粪,由妇女在地里打粪,把大块的打成细的,接着是散粪把打碎的粪按地形堆成5-10背到的小堆,纵横都排列成行,下种时揽着方便,这一切准备好了就是下种,包谷籽里拌了农药免得虫吃,下种时四个工序:捉牛、包粪、下籽、磨地。这划犁沟和磨地当然是饲养员的事,下籽最轻省是妇女的事,抱粪是最重的活,不管在那个队,抱粪的人总比其工种高出2-5分工,但我觉得不在乎,也最爱抱粪。这活儿贵在神速,你看牛走得那样慢,但抱粪的赶不上趟,饲养员老是将牛停下等待抱粪的,我抱的干脆利索,绝对没有让牛等过我。小堆之间所抱的距离和数量也均等,有人就远一窝近一窝,多一窝少一窝,甚至地边一般地薄,我就多倒点粪,决不像有些青年一到地头、地边就不抱了。
我这个强脾气的人,做起活来也犟,越是地头地边我就多倒粪,越是快要将粪堆埋掉时我就装得满满的。
包谷种上以后就挖荒地,那时候我的蛮力气多,旁人拿三斤的镢头,我拿三斤半重的镢头,觉得使着来劲。
开荒时看有多少人,将这块地分成多少长方形,力气小的人,只拣那一份儿刺圪垯少就挖那一份儿,而我是拣那份儿刺圪垯多我就挖那份儿。
一个月开荒过后,我的门前圪垯柴能装两汽车,我将这些圪垯柴累成墙,墙后坎边上种了菜,坎下就是流水,浇水也方便,屋后自留地,我也种了菜,把山沟的水引入菜地,这就引起一些贫下中农的不满意道:“修梯田时不见你,我们修好的梯田,你们来种菜还引上了水,便宜都让你们捡了,我们贫下中农,理应为你们效劳吗?”以后又把我家的自留地换到浇不上水的地方。抽回的地,队里也没有浇水。
第六十七回
城内做工带幼女,要吃面条干发愁,
两碗下肚小脸笑,粮票现金借和凑。
乞丐不如女受苦,自愧眼泪纵横流。
洗澡新炕成湿痹,先痛后废卧炕头,
攻医背诵汤头歌,父去修路把苦受,
无钱吃药自针灸,脱皮渐复能跷步。
七零年成立革命委员会,四城门都要扎上彩门,这当然是五类份子的事,当时我已搬到河子沟,让我带上一架子车柏叶。四岁的女孩要闹着跟我进城。我想今天不是挨斗就带上吧!坐在柏朵上一起拉到东门口。
他们都在掏窝子,我就帮着扎彩门,到中午时候孩子饿了,我给他包谷面巴巴,他不吃“要吃面面!”这可难坏了我!一无钱,二无粮票,这大众食堂的面条怎样能吃上呢?一碗面条一角五分钱,一个劳动日才一角四份钱,不够一碗面钱!何况这粮票无门路,不是干部那里来的粮票呢?孩子闹着非吃面条不可,这样哄,那样哄都无济于事,
份子中的李婆婆,看着孩子闹得凶,就给了三角钱,但这粮票从那里来呢?忽然看见苗圃的李老四到车站去搭车,这李在文革前经常到我家来找孩子她姑夫,因他是苗圃的领导,现在只有向他开口了!
我赶到候车室,里面坐满了人,我到门口一出现,人都诧异,因为我是份子,全城人都知道,差不多每天挂牌,不是陪斗或挨斗就是游街,这份子是不能外出的,怎么来到候车室?我有心把李叫出候车室再谈,这又对他不利,以为我在搞什么秘密活动?我就当着大家的面说了怕什么!
我喊了一声:“她李叔”,并且走近他,他更吃惊,我说:“我来扎彩门,孩子饿了闹着要吃面条,钱有了就是没粮票,你能否借给我二两粮票给孩子买一碗面吃?他没啃声只是在衣兜里揣(那时出门必须带上粮票和证明)终于揣出了半斤粮票递给我。我说:“这太多了!”他说:“拿去吧!”
我就将孩子领进食堂买了一小碗面,有五、六根机器面,浇了一勺鸡蛋菠菜汤,那小嘴吃得可香!连汤都喝干了!我问他:“饱饱了吧!”她噘起小嘴摇摇头,扭扭身子,悄悄地对我说:“我还要吃!”算了一下三角钱正好,两碗面还剩一两粮票,若当初借二两这时就干着急了,又买了一碗放在她的眼前,小脸顿时笑了起来!我怀疑她吃不下两碗,但速度是一样地快,吃下了第二碗。我问:“这该饱饱了吧?”满意地笑道:“饱饱了。”
她的笑倒惹起了我的眼泪,我做的牛马活,吃的猪狗食,还不能放开肚皮吃,连累着孩子竟跟像样的五谷都没吃过!比乞丐强些什么?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惭愧的脸色,湿润的眼泪,艰难地迈出了食堂的门槛!
在河子沟,我因连睡了两个湿炕,又加上夏天放工后,每天在门前小潭里洗澡,得了湿痹。先是左腿痛,后就不能移动,睡在炕上连水火都送不了,更无钱吃药,就这样挨着,我就睡在炕上背诵(汤头歌诀),以解心慌。
因我不能到下峡里修两—站公路,父亲得去,两星期回来一次给我扎扎干针,并且用按摩、搓、揉、捏的办法减轻疼痛,临走时给我留了几苗针,让我自己扎,我就每天用这办法自己治疗,约有两月多,才能拄着拐子下炕,第五个月才能甩掉拐子自己走路,脚上腿上都脱了一层皮。这是七零年底了。
第六十八回
离开备战经行路,来到庙坪水磨楼,
汪家做饭要割断,后庄牛圈安身处。
我父留开医疗站,弟兄三人进了沟,
驴圈房低门且矮,烟得咳嗽眼泪流。
五迁其家--庙坪水磨和汪万湖家。
七一年春,支左军官余参谋,谈到河子沟地处徽县两当交通要道,据有战略意义,份子豈能住在如此要冲之地,应迁到地多人少的偏僻山里。
申家搬到立渠队,刘家搬到袁家四队,我们搬到北崖沟中队。
搬家还是腊月二十九,因为北崖沟房子还未腾出,暂时住在庙坪队的干水磨里。婆孙二人睡在看守磨房的单人炕上,我们父子四人睡在楼板上。还没做饭的锅头,就在汪万湖家做饭吃。
汪也是地主成份,有精神分裂症。小时有病是我祖母救了他,他经常为此感恩,过年无事到磨房里来了几回,被队长发现,说是地主互相串通,禁止我俩家来往。但磨房太小,箱子桌子在楼板上重起来放。因为楼板就是床板,学做日本人一进门就脱鞋上楼板。与汪家断绝了来往,到那里去做饭。只得在楼板旁用石头泥了个锅头,楼板当案板
六迁其家--后庄牛圈。
后庄山跟底下有三间瓦房是做牛圈的,腾出一间来让我们父子住了,于是把箱子桌子等搬到后庄,因为水磨还要磨面,灶房搬到牛圈里还有点怪味道,就沿用在磨房里临时锅头。
七迁其家--李家沟知青小炕
大队书记想用我父手艺办个医疗站,让我们弟兄三人进北崖沟劳动,老俩口留在庙坪。过罢年弟媳也由娘家来到庙坪,她和侄子不管那里都行。
让我先到李家沟去看住处,距庙坪约有八里路,这李家沟在阴坡,沟阴暗而深,沟里还未住人(五保户到宝鸡看病半年未归),他的草房对面有三间草房,一间是羊圈,一间是驴圈。当中一间是给知识青年预备的,只有一个单人小炕,做为圈,当然很低,直着身子额颅会碰到屋檐,门框只有四尺高,门扇是竹子编的,草房顶的山花留了半人高的洞,是光线的来源(因为是圈,就不需要窗子)也是出臭气的所在,住了人也是出烟的去道。所以不能堵,要一堵住屋子全然黑暗,生了火,烟也无处跑。我先将这单人炕烧着,门太低只能进来冷空气,烟子浮在屋子上半部出不去,呛得人直咳嗽,躬着腰,不要站起来,也烟得人眼泪直流!就这鬼地方,知青能来吗?阳坡山也不要去,庙坏都看不到眼里,岂能到这古阴沟里来活受罪吗?
第六十九回
全家八口三处歇,李家沟里闹鬼灾,
晚间折腾未合眼,视觉、听觉都胆怯。
因为我久病刚起床,身体还虚弱,走路不得劲,我一人住在李家沟,弟兄俩来砍柴,我给他俩把中午饭做上。晚上再到庙坪吃饭睡觉。
这三里深的阴沟,周围都是坟墓、山林。晚上北风呼哨,林间夹杂着怪声,如风声、水声、兽声、鸟声、撕杀声、拼搏声、有时像千军万马,有时像鬼哭神嚎。在排山倒海的林声中,又隐约听见细而尖的哀鸣。我素来是胆量较大的人,记得在上小学时,下了晚自习,与同学打赌一人在黑洞洞的关帝庙里转了一圈,抓了一把灰香证明我曾去过那里。但现在听了这些千奇百怪的声音,使我毛骨悚然。就这样折腾到天亮,才能合上眼睛睡一下。睡醒后我望着竹笆门,想起昨晚细而尖的声音,是不是竹笆门缝里发出来的呢?
若有落雪,可以在院子里清楚的看到五、六种兽类的足迹,有奇蹄的、偶蹄的、有梅花型的,有前面四个趾,后面是个足掌印的,也只有留下小小的五个点点的。我只看惯了猫和狗的爪迹,其他的我还很陌生。这些动物的来访,简直叫人一身身出冷汗。
若是晴朗夜晚就更害怕,因为当你看到周围的阴影时,你就会触景生情。若是北风怒号的晚上,你看不见周围的一切,只是听觉范围就小些,害怕的程序也小些,能看见的范围广了,害怕的范围也就广些,比如那山顶上的小路上,隐隐约约像似来了一个人,不!他又藏在树背后,那坟里什么影子在忽大忽小的,房后怎么有唦唦的脚步声,究竟是有人跟我捉迷藏,还是鸟儿摆窝的声音,或是小动物撞着树叶或小树枝的声音。墙角下风吹树叶作响,我以为有人挨近了我。近处不可想,越想越害怕。故作镇静向天上望,看月亮,看星星。不!你身后怎么有热呼呼的感觉!后脑勺怎么一下子又觉得凉冰冰的感觉,这时你身不由已的向后一抹,没有抹到东西,你马上会镇静下来,判断出刚才的感觉是心理作用,是一种幻觉。若向后一抹觉得有东西,当这一刹那还末辨别出是什么东西时,马上会打个寒颤,胆小的人就会酥软气绝,当第二信号系统告诉你这是门或是墙时,又会恢复镇静。若抹到一件软而移动的东西,不是更加害怕了吗?(谜底是枕头因手触移动),关了门坐在炕上怎么有个影子一晃进了门……,五保户家里锁着的门怎么有人在里面说悄悄话,这沟底下好像有什么在响动,坎边里怎么有个人头一探就不见了,所以晴朗的晚上倒不如北风恕号的晚上。这样折腾着那能安睡!也来个壮胆的作法,将菜刀插入门缝,但一切的音响形状并不减退,只增加了风吹嗞嗞作响的声音。
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晚,风像汹涌奔腾的战马在空中毫无阻拦地驰骋着,我因极度困乏,一进门就倒在床上休息一下,似睡非睡,迷迷糊糊地躺着,竹笆门忽然开了,驴圈的茅草房上盖忽起忽落,是地震了吧!赶快起来跑到门口看个动静有无异常现象?只有怒吼的风声,简直让人喘不气来!脚底下没有任何震动的感觉。再把门关上,为了壮胆把菜刀插在门上,将门用木棍顶好,摸到火柴想点燃煤油灯,屋里的风与屋外的风一般大!那里有灯光活命的机会!是风挂帅,风统治着世界!
风稍小些了,我得第二次上炕寻找梦乡,怎么房后路上来了五、六个人在嘀嘀咕咕地说话,越说越近,竟然走到我的门口,掀了掀门并未进来,却进了对门五保户的家(这五保刘发录因病重当地医治无效,去宝鸡医病一年未归),他的门是经常锁着的,老鼠白天黑夜在里面反天。俗言说:(鬼是一股风),他们毫无阻拦,他进到屋里放声说话,声音越来越响亮“……报仇……”
洋槐林里有猫头鹰捉住乌鸦扑扑哒哒的声音,屋旁有狐狸扯住山鸡撕打哀鸣的声音,院子里有生死搏斗的声音,败鬼无处躲藏逃进了我家,凶鬼追赶闯进了我家,在墙角里气息奄奄地哀叫着,飘飘然荡进了几缕劝架的阴影。忽然间梁上悬挂了一具桶状物。破烂的衣裳犹如玩具上装饰的彩带,蓬乱的草窝里飞来了两只蝴蝶,菜绿的西瓜皮上露出了一绺红瓤,仔细一看不是红瓤,而是一吊子嫩肉,是风给她力量荡着秋千,摆动着她那枯瘦的倩影,飘飘呼呼,好不自在,我正欣赏美女戏秋千的画面,墙角里还有鬼在哭嚎的声音!怎么墙台上“吱”地一声掉下来一根椽子,正好砸在我的被子上,像冰冷冷蠕动的样子,牠想钻进我的被窝取暖!逼迫着我点燃忽大忽小的煤油灯,原来不是椽子而是一堆绿草,用扛子把它挑出来,扛子一戳张开了大嘴像要咬扛子,喉咙里还包藏着一只尖叫一声的老鼠!我也不和你斗殴,把扛子顺着墙缓缓地戳过去,顿时变成一条粗壮的草绳,溜下炕来,顺着炕跟钻进了炕洞。这炕洞里面四通八达,任你玩耍,又暖和又安全。我将炕洞用草和石头塞得紧紧的不留一点缝隙,因他有缩身法,若留一点小洞它会将粗壮的身躯钻出来!明天再来理会,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也几年没有动荤了。会给野菜里添一点腥腻荤味……
说起李家沟,听了些关于李家沟的近史,至于为什么叫李家沟?一定是以前住过姓李的而得名的,以后李家有无人延续后代?也无从考稽。因为整个北崖沟,住不到两辈人都搬走了。只听得民国初年,这里来了一家姓方的,父子四人都是好劳力,母亲也能顶住男子汉,干起活来崖里凹里,家里地头,粗活细活都能干,这周围的荒山都让他们开成地。当然多荒的荒地不上粪也长粮食。他们发家了,有两对牛的庄稼,还喂了一头毛驴,进城驮些粮食,回来买些日用品,把临时草房拆了,盖了三间大瓦房。牛圈、驴圈、羊圈、猪圈、鸡圈真是“狗咬鸡叫猫念经,”生气盎然。老头去世的先一年给老三订了亲。因为妯娌不合,老婆婆又管不住,就给老三成了家,母亲由老三养活,把家分成三摊子。老大老二都没有生养,抱人家的养子也没有养孙孙,就绝了后,老三生了个男孩不到一岁夭折了,婆婆也相继去世。以后又生了个女子,这女子长大成人,招了个女婿,老三俩口死后,女婿也将家带走了。现在六愣嘴山下的方家坟就是这样来的。下面地里的牛家墓,也是两辈人埋在那里,最后牛家只剩了个女子,以后招了一个姓肖的,把老俩口安埋了把女子领到鹞子河坝去。
现在李家沟死气沉沉,阴森可怕的样子,不仅是前后左右,坟包围着,也因六愣嘴遮住了太阳更显得阴暗。叫它“六愣嘴”就像少数民族的六楞帽,一个高大的主峰分成六个楞股,冬天中午十二点太阳出来,一点钟就被六楞嘴遮住了。我们初到这里的第一年,喂的公鸡不叫明,与阳坡山的公鸡换了,我家的公鸡到阳坡山就叫明了,但阳坡山的公鸡到李家沟,叫上两天就不叫了。
众所周知(三月桃花开),但李家沟场边的一颗桃树,迟到(五月榴花红似火)时它才开花。同样是北崖沟的偏沟名叫新房湾,和李家沟都是南北走向的兄弟沟,只有一梁之隔,碾场时新房湾的桃子就能吃了,李有沟的桃树正开花,六月谢花桃如纽扣大,七月如指大,八月如弹子大,九月如核桃大,早晚天气冷了就再不长了,十月霜冻来了它还是那么大,直至十冬腊月,大雪飞扬,这桃子冻得干瘪就像中药房中的乌梅,紧紧地贴在树上,因为未成熟所以不容易脱落。因为少阳光以后种了很多菜也未成活。
第七十回
八人起了两处灶,开荒硬把肚皮饿,
野菜充饥无油盐,年终决算得倒找。
八迁其家--张换玉家房。
我住李家沟驴圈,父子三人住后庄牛圈,婆孙二人住磨房。
过罢年后农活开始了,磨房还得腾出来磨面,所以又找到张换玉家房。这是三间瓦房,只住了一位久病缠身的老爷子,他只占一间,可以腾出两间来,把磨房两人搬过来。
九迁其家--四人来李家沟。
农活开了,弟兄三人进沟劳动,我母只得进沟做饭,弟媳侄子住张换玉家房,父亲暂住磨房看病。医疗站成立后可以住进医疗站。
因为四人要来李家沟,我就将驴圈打扫了,只起了锅头,盘起大炕,他们三人睡在大炕上,我仍睡单人炕,但这炕冲着门,不暖和,想在炕头立两块木板挡风,那就得在地上挖过槽子,挖了一下是红砂石,再换个地方挖一下,还是红砂石。我离开炕沿,满地挖着试,到处皆然,原来这整个房子盖在红砂石上了,多牢靠呀!不用挖地基,用水泥浇灌,盖百十层楼房都无问题,因地面是一个完整的连山石,原来这两座草房的地基是百十年来填圈取土而平出来的,原来的瓦屋在场边里,现在没有屋的痕迹,只是耕地时偶而遇见小瓦片。
迷信说法(家住在红砂,后辈断根芽),即是我找不到科学根据,但按照传统的经验和事实,以前的李家、方家、牛家,现在的五保户刘发录和搬走的袁家,这里是不能住人的。
李家沟与新房湾之间有一条山梁湾湾曲曲向下直伸,鹞子河坝在阳坡山上看,很像一条龙下山喝水,嘴的末端就是鹞子河坝。这名字的来历是:原来比作龙的这条山比作鹞子脖子。嘴端顺水向西歪去。要捉大河对岸的鹌鹑(油库的那一条山梁叫鹌鹑岭)。
说是鹞子河坝,但也不是什么坝、跨过水渠上了一人高的坎,只有二十公尺长十公尺宽的一条平地。这就是所谓的坝、坝的末端盖有两座草房:一座是生产队的仓房,一座是队长家,另一端有安家的旧瓦房三间,现在瓦房倒了安家搬走了,就这地基上生产队盖了新的瓦房作仓房,中间只剩下十公尺见方的打碾场,这就是全队的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
由鹞子河坝走李家沟慢上走三里路,耕地半多在阳坡山上,我要上工得要爬倒对坡--就是下了坡再爬另外一个坡。那年春天要到花崖子上去开荒,走过阳坡山还要上山走七里路,距李家沟就是十多里路,上工前在家吃饱喝足,带上馍到天黑才能回来,这花崖子在山顶上,没有水,要取水到后湾里有五里路,所以挖荒中午休息时,只吃点干馍有的人用玻璃瓶带点水,只够一人喝,大家都来喝,带的人就少喝了。谁好意思再去要水喝。我当时的情况不是喝的问题,而是吃的问题,回销粮吃完后,没有带的馍,只是喝菜汤,家里既无一颗粮还眼喜喝水吗?只有烂柜烂箱子,一个案板,一口锅,那桌凳椅子都给庙坪人卖掉了,眼下没有口粮,生产队的储备粮都借完了,向公社申请吃回销粮,连包谷都没有,回销了40斤荞麦,用荞麦做的馍,就像饥了吃雪,一到口就化了,在家里觉得吃饱了,走到工地上就饿了,但是拿的一方馍不敢吃,一镢头还未挖,离中午还有四个钟头,这会吃了你怎么能摸到天黑呢?30多斤荞面吃不到5天就又揭不了锅,想逃荒去吧!又不准外出,再申请回销粮吧!一年只给一次,向惯沟杨家亲戚借了500斤包谷,才接到麦收,在麦收当中一次分50斤就磨50斤,分80斤就磨80斤分也分完了吃也吃完了,早等决分晚等决分,结果决分算好了,麦粮基本账平,再无补的,秋粮补也只是10-20斤,所以过年能有一把包谷面也是不容易的,有时过年短了粮,就得向亲戚朋友家借。等开了年大家都无粮借了,只能借队里储备粮。不到一月吃完了又得吃回销粮,就这样年复一年的没啥吃。
第十次搬家--是庙坪的一摊子分散了,父亲来李家沟,弟媳上西安
我父留在大队办医疗站之事,县上不允许,也来了李家沟,弟媳没处歇落,李家沟驴圈连搭个床的地方都没有,再者吃了上顿无下顿,只得带着侄子红安到西安去。
现在虽然只起一处灶。但在两处起灶时粮食用光了,只有挖野菜打面糊糊度日:
正月里要香泉或庙坪熟人房檐下挂的萝卜叶或红萝卜叶。
二、三月里用苜蓿充饥。
三、四月里用洋槐花充饥
五、六月里用苦苣和其他野菜充饥,好不容易等到割麦办起食堂,今天干部来支援夏收,明天学生来支援夏收,一个月去了,边割边磨边吃,麦也割完了,也吃完了,只留得下年的籽种,又要等秋收。不久我的伙食又得分出去,到长年专业队去,不是炸石头修水渠,就是修梯田,或者到杨店去栽高压线电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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