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人生如梦

 

尘封记忆里的冯其灿老师

揭开尘封的记忆,我小时候跟冯其灿老师学画画的如烟往事,至今回想起来,桩桩件件,还历历在目,犹如昨天发生的一样;冯老师的音容笑貌,仍然十分清晰,好像我刚从老师的家里告辞出来一般,然而那却是从一九六五年开始的陈年老账。

将时间推移至四十五年前(注:此文写于2010年),平湖还是街上铺着高低不平的石板、两边大多是二层砖瓦房的破落小县城。可是小地方也学大城市的样子办起了一个“少年宫”,位于原来的大街(即解放路)上、香弄和原来的县图书馆之间。这“少年宫”实际上就是设在原属一个地主的房产、后“没收充公”的几间屋子里,供孩子们打乒乓、下棋、阅览之类活动的场所,后来大概因为觉得这实在不象一个“宫”的模样,改名为“少年之家”。这少年之家还办起了“课外兴趣小组”,记得有“航模”、“舞蹈”、“剪纸”等项目,而办得时间最长的是“美术”组。当时在小学读书的我,就是美术组成员之一。教我们画画的老师,开始是县电影院画广告的叶超先生,而冯其灿先生当时是剪纸组的辅导老师。不久后叶老师不知道什么原因不再教我们,美术组就和剪纸组合并,而且剪纸的孩子们也嚷着要学画,于是大家都算美术组成员,冯其灿先生就成了我们画画的老师。

少年之家进门是一个大天井,接着是三进房子,兴趣小组就设在最里面的第三进房子里。每当星期天,我们这些属于不同小学的十来岁的孩子就来到这少年之家。大家坐在兴趣小组小房间的小竹椅上,每人手上拿一块小画板,先听老师讲课,然后就练习画画,老师便在一旁指导。这样一幅美妙的景象至今仍留在我的脑海之中,时不时地重现,令人神往不已。在那小房间四面的板壁上,贴满了从我们的习画中挑选出来的优秀作业,下图那一幅“红领巾和羊”,当年也曾“荣登”小房间墙上的“佳作”之列,这幅画上,还有冯老师亲笔为我写的名字和日期,保留至今,见其字画如见当时的情景。

作者的临摹图

图:我9岁时临摹的“红领巾和羊”

我们这些小屁孩,当然并不知道冯老师的资历,只觉得老师的画画“本事”非常了得。冯老师的绘画基本功非常扎实,我们这些孩子特别钦佩的是他的人物写生十分准确,“画谁象谁”,如同照相一般。在兴趣小组活动时,老师给我们当场做过人物写生的示范:一位小朋友坐在中间当模特,其他的孩子围在旁边看着老师画,只见老师一会儿抬头观看,一会儿低头在纸上描绘,哗啦哗啦几分钟过去,模特小朋友的头像就跃然纸上,活灵活现。画完后,老师就写上该小朋友的名字,把画送给他(她)留作纪念。很遗憾本人没有作过这样的模特,不知道当年兴趣小组的同学里,有没有人将老师画的肖像保留到今天?其实,除了速写,老师对西洋画和中国画等都有一定的造诣,而且对教授咱们这样的毛孩子还十分热情和用心。

冯老师教我们画画的方法是,作为基础训练,先让我们学习掌握比例关系,临摹没有色彩、没有明暗关系的线描图案,采用直线打轮廓:先整个画面的布局,由大到小,最后作局部细节的描绘,不准用橡皮擦;特别提倡临摹整幅连环画,让我们尽量把整幅画中所有的人和背景安排妥贴,这样可以训练观察和掌握比例的能力。老师最推崇的连环画是贺友直先生的《山乡巨变》,《李双双》等。所以那时候我留下来的习作,大多是整幅的连环画,而且与原作对照,画得还算八、九不离十,表明在老师的细心指导下,这“训练观察和掌握比例”阶段的学习是颇有成效的。

作者临摹的连环画《山乡巨变》

图:我当年临摹的整幅连环画《山乡巨变》

参加兴趣小组的活动,和老师慢慢地熟悉了之后,我们就提出要去老师家玩,老师说,好啊好啊,非常欢迎。老师当时住在堰上金家弄,与我家比较近,于是我便逐渐成了老师家的常客,老师对每个来访者都热忱以待,哪怕像我这样的“小百戏”。在老师家,看老师作画,浏览老师的美术画册,还有就是听老师和其他大朋友聊天,聊天的主题当然经常与画有关。记得老师很喜欢黄胄的人物,也喜欢华山川、方增先等人的作品;记得有一次老师还说,与中国画比较,他好像还是喜欢西洋画多一点;记得老师还说过,美术作品一定要看原作,这句话好多年之后我才真正理解。下图是老师临摹的三幅贺友直《山乡巨变》之一,就是那个时候送给我的,其实老师的画我至少还得到过四幅,尺寸比这三幅大一倍,其中一幅也是临贺友直的《山乡巨变》,另外两幅是临贺友直的《李双双》,还有是临方增先的人物,记忆里这些画的构图细节都还十分清楚,可惜的是经历多年生活颠簸之后,这些画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找不到了。

冯老师当年临摹的连环画《山乡巨变》

图:冯老师当年临摹的连环画《山乡巨变》,下为局部放大

冯老师当年临摹的连环画《山乡巨变》局部放大

冯老师对我们说,他在兴趣小组的教授,拟分三步走:在对绘画掌握比例有了一定基础之后,第二步是画石膏写生,学习立体、明暗的素描技能,最后是学习色彩。记得当时老师经常与其他大朋友们谈论这“学画的路子”,并且已为我们向平湖中学借来了写生用石膏头像,准备接下来让我们学素描。可是,就在此时便开始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我们在兴趣小组的学画生涯就此了结。相对于文革中发生的种种灾难,我们这些小屁孩的学不成画画的遗憾,当然是比芝麻绿豆还要微不足道了。

冯老师的家里经常访客盈门,可是对他熟悉的人都知道,老师自己却不喜欢串门,很少去其他朋友家里造访,然而,我这个小朋友的家里,老师倒是来过两次。我家菜院子里有三棵水蜜桃树,每年都有水蜜桃收成,自家吃不了那么多,到时总是送与亲戚朋友分享,那年家母就让我拿了几个桃子给老师送去尝尝。没想到过了两天老师特地登门,到我家里坐了两、三分钟,特地为那几个桃子向家母表示谢意。事后家母感慨地说:“这位冯老师真是礼貌周全啊!”

老师的第二次到我家,没有进门,只在门口和我说了几句话。那天的情形十分异常,老师的脸上没有平时常有的笑意,而是满面愤慨和悲凉,连说话的声音也不像平时那样细声柔和,激愤的声调里面还带着一点颤抖。事情发生在四十多年前,当时的这一幕,至今回想起来就像刚发生过一样。老师告诉我,红卫兵那天来抄过家了;老师又说,以后不要去他家玩了,以免“连累”我;老师说着就转身要走了,突然又回过身对我说:“他们把我唯一的一条毛哔叽裤子也抄走了,这是我用自己的劳动换来的啊!”

笔者曾经亲眼目睹文革初期的红卫兵抄家,大致的过程是这样的:先将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黑五类分子”及其家属集中看管在一个房间内,“只许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当年的口号),然后在每间屋子里翻箱倒柜查抄一遍,查抄后必须带走的物件,一是“反动”的东西,譬如印有“青天白日”的学历证书;二是“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的“四旧”,包括49年到66年出版的书画“毒草”;三是“剥削劳动人民而得”的财物,譬如金银首饰、毛料衣裤。地主成份出身的冯老师在那个年代当然是首当其冲、在劫难逃。

冯老师和相依为命的母亲在抄家之后被赶到观音浜底一间矮平房里居住,他在那里一直生活到去世,平湖电视台有一个介绍冯老师的专题节目,里面有不少这间平房的镜头。此后我才逐渐了解到老师原来没有固定的经济收入,而是靠香港的亲戚接济、有时候只靠做点“布置展览会”之类的临时工糊口。文革开始后的那几年,老师是和一位嘉善的朋友走村串乡,替农村人民公社画“宝像”为生,再也没有余暇和心情来指点我这样的毛孩子了。那几年中我停学在家无事可做,就继续临摹贺友直的连环画,但绘画水平没有多少进步。然而,我还是经常到观音浜底老师家那一间矮平房里去坐坐。

那几年我除了临摹连环画消磨时间外,还到处寻觅图书来看,当时官方所有的图书都作为“毒草”查封了,书籍的来源是民间偷偷的传阅,我家邻居有一位比我年长的红卫兵,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经常可以弄到这种“毒草”,我也经常粘点光,《火种》就是从她那里借来的“毒草”小说之一,还临摹了里面贺友直的插图。有一次在冯老师家玩,老师问我,最近借到什么书没有?我说借到一本,很厚的外国小说,但是看不懂。什么题目呀?三个字,罪与什么。这时老师的双眼突然发亮,声线也提高了:是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呀?唉呀,那可是世界名著啊!里面有很多大段大段的心理描写,你还小,当然看起来觉得乏味,等你长大后你会喜欢的。接着老师又充满期望地问我,你能不能问问你那位邻居,这本小说能不能借我看几天?当我把这部小说送到老师手上时,他那种兴高采烈的神情,我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过两天我又去老师家的时候,老师已经看完了这本名著,那几天住在老师家与老师搭档画“宝像”的那位朋友捧着这小说刚看了一半,老师在旁边不断地问:你看到哪里啦、看到哪里啦?那老太被杀了没有、杀了没有?精彩吧、精彩吧?!活脱脱像个刚得了压岁钱的小孩子一样高兴和得意。这是我平生以来第一次了解到,原来这资产阶的“毒草”,竟有如此的魅力啊!说来惭愧,这部世界名著至今我还没有拜读过,相信以后有一天把这小说找来读时,我会喜欢。

此后不久,当我完成了临摹小说《火种》中最后一幅贺友直的插图后(此画在《混乱年月的中学生活》一文中展示),我结束了我的学画生涯,第二天便离开了平湖。然而,在外地工作的我回家探亲时,还是经常去看望老师。

七十年代初,正值文革的后期,老师在一家新开办的工艺品厂找到了一个美术设计的“饭碗”。有一次我回家探亲时向老师表示想去他的工作室看看,只见他双手乱摇,脸带恐慌地连连说“不行不行”。原来老师正在设计出口赚外汇的剪纸作品,“金陵十二钗”之类的题材,为防止我等草民受此类“封、资、修毒草”的“腐蚀”,厂部规定此项生产对外要“严格保密”,若让我这样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闯入这“是非之地”,这“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会让老师吃不了兜着走。

记得粉碎“四人帮”之后,我曾去老师工作的地方拜访过一次,那家厂子位于韩家埭,当时老师正在设计一套体育运动的剪纸。最后一次去看老师,是八十年代初我大学毕业留校之后,记得那次老师的神情,比从事“金陵十二钗保密工作”时轻松了不少,然而此时老师的母亲已经去世,老师的脸上难免笼罩着孤凄的阴影。老师得知我毕业以后的去向,他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说:“好、好、好,还是象你这样搞点理工的比较好......”。

从那以后,笔者琐事缠身,回平湖的机会很少,后来又跑到了海外。若干年之后,当我从天涯海角回到家乡,想再去探望老师时,哪知老师已经与世长逝。上两年回平湖,观音浜底的老房子也消失得影踪全无。

这些年来,当我有机会徘徊在大都会博物馆众多的雕塑之间,当我流连在大不列颠国立艺术馆的油画展厅之中,当我站在罗浮宫的“蒙娜丽莎”之前,我感到深深的遗憾。我遗憾的是自从离开平湖之后再也没有机会学画,面对玲琅满目的世界级艺术珍品我几乎一无所知,只能走马观花地看看热闹;我更遗憾的是,冯老师远比我更有资格来到这些艺术宝库中参观欣赏,要是此时老师能站在这里,该有多好。

愿冯其灿老师在天之灵安息。

冯其灿老师的正面相片

这是网上找到的冯其灿老师唯一的正面相片。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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