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钟恕尧
一.“ 沙龙”轶事
高中时代,在我们六六届(一)班,同学程本宁的家是我们男同学常常光顾的“社交中心”。也是我们这群青年人思想启蒙、发酵的“沙龙”。
他的家住在多伦路一条僻静曲折的胡同里,日本式的两层楼,独门独院。他的母亲和姐姐凯蒂对我们许多同学都非常好客,他的广东籍母亲非常慈祥。虽然她一句上海话也不会讲,也听不懂我们说的是什么,但老人家总是端坐在客厅沙发上,笑眯眯地瞅着我们手舞足蹈、高谈阔论。尤其是对我的不拘小节不但非常宽容,反而觉得饶有兴趣。
我最惭愧的一件事,就是我居然两次踩坏了他家客厅饭桌下面的两根横档。最终,使得他家的老饭桌摇摇欲坠。第一次是他家留我吃饭。饭间,我正在眉飞色舞地讲话,侃到精彩之时,脚下一踩,只听到“砰”地一声猛响,饭桌震动下面成十字交叉的一根横档被我踩断。当时,他的母亲和姐姐凯蒂非但没有表示丝毫惋惜之意。相反,朝着我哈哈大笑。使我大为谦疚:“啊呀,只剩一根了,对不起,对不起。” “mouguanhei, mouguahei!” 他母亲却笑着用广东话对我安抚,我根本听不懂广东话,心里想多半是原谅我的话。第二次,大约是在他家举办同学聚餐,不知怎么神使鬼差的,我又一次把脚搁在他家饭桌下“硕果仅存”的一根横档上。这次,那根独木难支的横档就愈加弱不禁风了,“啪嗒”一声,终于,我彻底地、历史性地制造了他家老饭桌几十年一遇的非自然性灾害。以后,每当我去造访程本宁家,总是不由自主地凝视那张依然屹立、身残志不残的老饭桌。
2008年某夏夜,我和勾文海逛马路,又特地去“瞻仰”了一次程本宁家故居,人去楼在,曲巷依旧。昏暗的路灯下,我们俩久久徘徊,“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回想四十多年前的学子时代,无限感慨。他的慈母如果能天国有知:看到我们这群沙龙好友今天依然亲密相处、活得滋润。老人家一定会感到欣喜。也使得我们这些大多数功成名就的后生堪以告慰前辈。
当时社会舆论闭塞、“左道”猖獗,纯粹是一片文化艺术的沙漠。在他家,我们一帮好友欣赏、谈论的都是与当时的政治潮流格格不入的中外艺术作品和“小资产阶级情调”,他的家人都能容忍、理解。而不是以避祸的小市民心态把我们拒之门外。文化革命中,这绝对不是每个家庭都能做到的。现在社会人心不古,能够这样好客而又能够以弘毅宽厚的态度理解下一代的家庭已为数不多。
由一群各有所长、志同道合的朋友自然形成的沙龙,如芝兰之室,同学之间彼此优势互补,具有良性循环的“混生林”效应。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当然,我们对于那些才疏德薄之辈,是绝对排斥的。
二.音乐启蒙--文化沙漠年代
(程本宁是我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也是使我最初受到系统西洋音乐启蒙的引路人。儿时,我的家庭兄姐众多,音乐气氛浓厚,但接触的多数是民歌和时尚音乐,如苏联歌曲、黄河大合唱、满江红、春江花月夜,如此而已。我也听过贝多芬、柴可夫斯基的交响乐、舒曼的“梦幻曲”,不过从来没有产生过强烈的共鸣。
但是,与程本宁为友,我常常为他丰富的西洋音乐知识折服。虽然他的嗓音并不是特别出色。然而,当他给介绍我某首外国民歌时,每每具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感召力。受他影响,我学会了许多欧美歌曲。记得最使我感动的是一首是墨西哥民歌“燕子”,他对我吟唱着、半闭着眼、双手作流水状波动,他那种自我陶醉的样子我至今难忘:
“ …我像你一样,到处流浪和飘荡。夏天的时光,依然明媚,但那充满幸福和回忆的地方,现在是一片寂寞、一片凄凉。啊,什么时候我才能像你一样,在蓝色的天空唱着嘹亮的歌,在那天空自由地迎风飞翔,但命运没有给我一双翅膀。”
歌曲旋律极其苍凉、委婉,诉尽人间辛酸。他那种唱歌的神情仿佛面对着情人、充满激情和魅力,使我既兴奋又仰慕不已:世界上居然有如此动听的民歌。
当时,他家的那两本“外国民歌200首”几乎被我们翻阅得破破烂烂。他的现身说法使我耳濡目染、迷恋上许多外国歌曲。同时,我也开始对经典的西洋音乐渐渐产生共鸣。当年,在他家我还听了不少世界名曲的唱片,(那时离CD碟片的出现还有二十多年)他仔细地介绍什么是主旋律、什么是和声、变奏、主题、序曲、以及各种乐器象征的角色。在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是鲍罗廷的交响诗“中亚西亚草原上” 和亨德尔的“绿叶青葱 ”(慢板)。尤其是后一曲,正当文化大革命中狠批“封资修”的风声萧杀之际。
那天晚上在他家客厅,他的家人都纷纷上楼睡了。他脸带神秘地悄悄对我说:“让你听一张嗲唱片。” 然后,把客厅里所有的两层窗帘都拉上,(因为他家客厅一面临街)他把沙发灯拧到最暗最暗,灯光几乎像萤火。于是,昏暗中,亨德尔的“慢板”开始深沉地悠悠升起,神圣而恢宏,充满客厅,余音绕樑不绝,使人回肠荡气。我们两人面对面,斜倚在沙发上,闭着眼静静地欣赏,我仿佛像喝醉了酒一样被彻底慑服了,深感灵魂的净化、肉体的升华…
后来才知道,就在多日前,程本宁的家人为了避免惹祸烧身,曾不得不在自家大门口当众焚毁了一大批唱片以示与资产阶级思想彻底决裂。(因为他家外国唱片数量之多,文革时在居委会里是挂上号的。)因此,那晚上请我欣赏唱片,程本宁是冒着相当大风险的。
程本宁吹得一手好口哨,尤其是高音部分,难度极大,接近专业水准,完全可以灌制唱片。即使年过花甲,他的吹奏水平依然完美动听,完全不受假牙的掣肘。
在成功人士的成长道路上,除了父母的启蒙。在青、少年时代,良师的点拨,益友们的滋润都功不可没。各位具有不同才能同窗、朋友的交替影响能够让你终生受益匪浅、没齿不忘。因为,相比于父母、良师,同龄人之间不存在代沟,更加容易受到高尚情操的熏陶、激发思想上的强烈共鸣。
在那个狼突豕奔的文化沙漠年代,西洋音乐的旋律对我们如同甘露一样,带来一种天堂般的宁静、洗涤我们的灵魂,体验真善美的境界。而在荒蛮的文革中,反反复复灌输的只有八个样板戏,无论电视台、电影院、工作单位里、甚至马路上到处是样板戏那种高亢而使人疲惫的轰鸣,令人大脑不得不被动地接受、挥之不去。偶尔有几部“社会主义明灯”阿尔巴尼亚的影片就使我们这些年轻人趋之若鹜,虽然内容还是革命、革命,但毕竟还有一丝欧洲音乐优美的旋律,使人聊补于无、依然陶醉不已。如“宁死不屈”“第八个是铜像”等一些阿尔巴尼亚影片和苏联的“列宁在1918 ”, 我们都不止看一遍。甚至连许多台词都能够背得出来。(三十年后才知道电影“列宁在1918”和“列宁在十月”等等都是斯大林集团精心炮制的彻头彻尾的电影“秽史”。)
这张旧照片是我们1968年在街头为程本宁所摄,弥足珍贵。(图中是阿尔巴尼亚电影“ 创伤 ”的海报)在照片中程本宁那种失落、向往、无奈的情绪表现得那么真切,也正是我们这些同龄人当时内心感受的真实写照。它留下了四十年多前的难忘追思。
三.师生轮回(忆艾华澄老师)
高中,教我们高二、高三数学的是艾华纯老师,五十多岁,前额高耸、金丝边眼镜后面一双瞪大的眼睛,俨然一副学者风度。他是一位从不发火、相当平和的老教师。凭心而论,他的水平不错。据我以后所知,他是施纫秋校长器重的老教师之一, 就是年纪大了点,略现木纳,即时反应迟钝。我是他的几何课代表。(按当时惯例,数学分立两部分,几何和代数。所以每班设有两名数学课代表,我分管“立体几何、解析几何”富双印同学分管“代数”。)这是我高中时代唯一做过的算不上干部的“干部”。
1963年,由于经过初三毕业时十二个班级筛选,缩编为三个高一班级。我们高一的学生群英荟萃,是新沪中学将来高考脱颖而出的希望。而程本宁是我们班级学习成绩总分遥遥领先的领军人物,除了作文他和我相差一大截,我们俩的俄文都傲视群雄。至于程本宁的数理化成绩都胜我一筹,我只得甘拜下风,总分屈居前五、六名之列。只记得我的最高名次是在高二上学期,曾经达到班级总分第三名,那是我高中学习上崭露头角之时,自以为可以腾云驾雾一番,但依然只能望程本宁之项背。
程本宁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和敏锐度总是比我们快一拍。他酷爱数学,而且特别勤奋用功。他有一个很好的学习习惯,就是注重预习,而且课外阅读了许多数学参考书,这是他步步领先的关键。记得高三的一堂数学课,艾老师在黑板上推演一道数学题,也许是由于他备课不周,艾老师的解题发生了逻辑错误。全班同学除了数学尖子张华(化名,以避嫌。)和程本宁,竟然没有任何人发现黑板上的问题。张华比较圆滑,自己不出面,却回头频频向程本宁示意,“挑他上山”。当时我不懂内中蹊跷,只是觉得他们两人有点古怪。突然,程本宁举手要求发言,他站起来,手里拿着一张早已演算好步骤的纸片,对着黑板指指点点,说明演算推理有问题。由于他的论据明确,解题又简洁,部分数学基础好的同学一听就懂。顿时,教室里一片寂静,出于尊重,对老师的出错同学们谁也不敢笑,课堂场面处于一种物理上的“临界状态”,只见艾华纯老师站在讲台上瞪大眼睛、呆如木鸡,极其尴尬,足足有十秒钟说不出话来,我心头顿生一种恻隐之心,觉得老人家那副样子真是太可怜了。只有张华埋着头吃吃地笑。从后,不知哪个多事之徒给艾老师起了一个缺德的绰号“艾不楞登”。(上海话:有“呆头呆脑”之意 )
四人帮打倒之后,艾老师曾经执教于复兴中学。不久,突然死于脑溢血。
我回到母校从教后,晚上同时应聘兼职虹口区职业余夜校的高三物理教师。( 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的酬薪是七毛钱一节课。而当时最好的大闸蟹是每斤一元二。)七十年代末,那时候百废待兴,社会上读书成风,业余夜校如雨后春笋、生意兴隆。而夜校学生基本上都是在职的老三届,甚至还有比我年纪更大的学生。正巧他的女儿艾国棣( 六六届初三毕业生 )是我执教班级的学生,她非常诚服我的教学能力。于是,她多次恳切请求我,对她就读于师大附中高三的女儿物理高考的进行家教个别辅导。于是,我又成了艾老师以下两代人的老师。这真是师生缘分的一段轮回。
凭心而论,艾老师的数学教根底是无可厚非的, 伶牙俐齿的老师未必都是优秀教师。可悲在于他年纪大、反应比较迟钝,又遇到一个高材生,而且不留情面让他当场出彩,算是他的劫数。
自从我当了高中教师后才理解,哪怕再优秀的良师,也总有几次出错的时候。从教后,我本人也经历过一次类似的场面,我的反应就是向全体深表歉意,同时表扬那位敢于批评的同学“青出于蓝”。并当众许诺,今后如果谁发现我的错误,可以不举手,站起来当场指正,我将视为一种追求真理的表现。于是,课堂效果迥异,不但学生诚服,而且体现了教学民主,同时对于我警示自己努力提高物理教学业务能力、督促自己认真仔细备课具有强烈的促进作用。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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