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程正渝
16、军区司令部大院
经过半个多月的长途跋涉,我们终于到了新疆省的省会迪化市。
华东革大赴疆团的部分成员就住在新疆军区司令部大院里(1)的西大楼第一层,这是一个很高大的房间,像个大会议厅,地上铺着地板,南面是一排窗子,都是双层玻璃的!华东革大学员们各家用行李中带的被褥铺在地板上,一家挨着一家,中间稍微隔一下,挤满了整个大房间!
到了开饭的时候,通通到军区司令部大灶食堂就餐。
华东革大学员们在这里等候分配工作,闲得无聊,无所事事。我父常跟金毅深下象棋,我父爱走头当炮,金则惯走驾马当头,都是轻车熟路,互有胜负。只是金毅深总是叼着烟,牙都熏黑了;我父则爱抠那鹰钩鼻子,很不雅观。我父也常跟张勉之闲谈。他是福建人,中等身材,稍胖。他有时谈论过去上中央大学的美好时光,偶尔流露出怀才不遇的感叹,但也听命随遇而安。王家的父亲叫王成诚,个子高大,仪表堂堂,也是大学生,还当过接收大员呢!刘家的父母都是四川人。……
在这个大房间里,除了我们程家外,还有金家、张家、王家、和刘家等都是多子女家庭。张家两个大些的女儿留在上海了,只带了三个男孩和一个小女儿来新疆。王家的老大和老小也是姊妹,中间是三个男孩。刘家也是三个男孩,一个小女孩。很巧,张家、王家和刘家的大男孩都跟我同岁!以下弟兄基本上是两岁相隔。
我们一大帮男孩子在军区司令部的大院里荡秋千,爬树、打架,玩捉迷藏,快乐得忘乎所以。只有王家长兄王钟炎(器宇轩昂,略显瘦高)、刘家长兄刘元昭(显得少年老成,略胖)和大哥不跟我们一起玩;他们常跟军区司令部家属院里的大孩子们进进出出,有时也跟大人在一起下象棋。
军区司令部家属院里的一个叫阿金的高鼻子、大眼睛的维族小男孩也来跟我们一起玩,据说他是军区副参谋长的儿子,他领着我们到保密的东大楼地下室,地下室的各间屋子都锁着门,我们只在走道里转了一圈。东大楼是办公的地方。
军区司令部大院门口自然是有警卫持枪站岗的;在大院里另有一个小院,也有警卫持枪站岗,——那是新疆当时的头号人物王震司令员办公的地方。王震司令员乘坐的小车车号是“0001”。听刘斯文他们议论:华东革大第4期这批进疆的学员就是王震将军向华东局要来的;王震将军率领驻疆部队屯垦戍边,投入到生产建设中;王震将军创建了八一钢铁厂、七一纺织厂,最近还创建了八一农学院;王震将军采用铁腕政策肃清了新疆双泛(泛突厥泛伊斯兰)分子的武装叛乱,威名远扬!但是,听说他可能要调离新疆了……
十年后,在八一农学院成立十周年的时候,德高望重的凃治院长主持庆祝大会,我作为农机系大五的学生,有幸在现场目睹了学院创建人、传奇将军王震的风采,聆听了他语重心长的教诲。……
到了1980年代初,八一农学院的院长张学祖教授就是当年华东革大的学员。八一农学院农机系的元老和骨干汪荫德教授也是华东革大的学员。……
到了傍晚,在西大楼南面的空地上,有人会把宽大的银幕拉起来,同时高音喇叭里会播出广东音乐的乐曲,身着军便服的放映员会忙着安装电影放映机。一群孩子就会在院子里你追我逐,窜来窜去,特别活跃,特别兴奋,--因为马上就要放映电影了!
我们在新疆军区司令部大院里居住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大院里每周都要放映好几次电影,放映的大多是苏联电影:《党证》《虎将》《夏伯阳》《保卫察里津》《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
在初到新疆无忧无虑的日子里,在军区司令部院里看的许多部苏联电影,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
每到周六的晚上,西大楼的第二层楼上都要举行舞会,参加的人很多,主要是军官和干部。每次舞会都要到凌晨两、三点钟才结束,尽管舞步和乐曲从头顶的天花板传下来并不算太响,但大家就睡不安稳了。
我们有时也随大哥他们上街去游玩。迪化市的街道狭窄,尘土飞扬,又宽又厚又高的土城墙随处可见。大十字是最繁华热闹的市中心,也不如上海的一条小街。
迪化市大十字西北角街口是湖南老板开的升恒茂茶庄,东北角则是上海老字号亨得利钟表眼镜店;东南边有陕甘帮的凝德堂中药店,西南面则有津门老八家的国盛和商号等等,可见内地各方都到新疆来开拓发展。
在南门矗立的大银行,规模宏大,造型壮观,颇有上海外滩银行大楼的风貌,只是楼层才有四层!
迪化市最繁华的地段楼房一般都只是砖砌的二层楼,有的二楼还只是砖砌的墙加窗户而已!许多楼房的墙都刷成土红色的,越发显得土气!
有一次我和三弟、四弟,王家、刘家和张家几弟兄等在军区司令部大院内玩耍,平日常常旁若无人地高声唱歌,眼睛有些鼓的刘汉昭爬到了树上,大家都竟相往树上爬,我也不甘落后,刚爬上树,就一脚踩断了树枝摔了下来,顿时脑袋“嗡”地一响失去知觉。醒来时听到嘁嘁喳喳的说话声,自己却胸闷气憋发不出声音来,也动弹不得……我被抬回西大楼,在地铺上躺了许多天。这回跟三年前在上海国富门路豪宅的花园里从树上摔下来一样,左肩关节又摔脱臼了。
大白天我孤独地躺在地铺上。大房间里的人大多到外面去了。三弟、四弟、五弟他们也都到大院去玩了。高大杂乱的大房间难得地清静下来。金世琦、金世葚两姊妹在一边切切私语,她们的侧影是那样妩媚,那样文静,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伤愈不久,听说新疆省一中就要举行招生考试了,我的课本都放在托运的行李里,而托运的行李又都没运到迪化市呢!金世琦、刘元昭也都报考初一,他们的课本倒是随身带着,可是他们也要复习呢。时间又紧迫,真是无法可想。临考时我只得硬着头皮进了考场,拿起卷子一看,考题竟然不难,我很轻松地就做完了卷子。--发榜时,我自然是考上了。其实,从上海来的华东革大子弟都考上了:男生上省一中;女生上一女中;大姐正江等则上省一师。
巧合的是:三年后上高中(那时全疆只有乌鲁木齐高级中学一所高中学校),我和金世琦恰恰同在五八级丁班。
1952年8月中旬以后,华东革大的学员们陆陆续续分配了工作,相继离开了新疆军区司令部大院。华东革大赴疆团这个团体也就完成了它的使命,自行解散了。
父亲分配到省商业厅工作,于是我家搬到了二道桥附近的商业厅大院内,一家九口分得一间十多平米的房子,终于结束了几个月色彩斑烂、五味杂陈的集体长途旅行生活。
父亲虽然分配了工作,却还没有发工资,全家在商业厅食堂就餐,伙食比军区司令部的大灶食堂要好得多,大馒头又白又香,还有我们从没吃过的西红柿蘸白砂糖!
华东革大的学员们,虽然分配到各单位工作了,可是几个月来一直都没发工资。尽管暂时还有大锅饭吃,但生活仍感窘迫。甚至连洗衣的固本肥皂也买不起,只能买廉价的、像窝头似的土制胰子。母亲带我同邻居到西河坝洗衣服。我们家离乌鲁木齐河不远,几股清澈的河水在宽阔空旷的、满是各色鹅卵石的河滩里,由南向北奔腾而去,--这里也是孩子们玩耍的地方。
不知是那位华东革大学员发起的--到马市摆地摊,变卖衣物,换几个零用钱。大家纷纷响应,我们家也不例外。
那时的马市南区经新市路延伸到财神楼子,北头延伸到南门维文会巷。马市巷道既不规则,也不笔直,但却四通八达!这片居民区土平房交错,人烟稠密,大多是小商小贩。早在二十年代这里是牲畜交易市场,由此得名“马市”。但到了五十年代初,已很少作牲畜交易了。那时马市里有数十家维族商贩经营的百货摊和汉族商贩经营的布摊;此外还有馕房、烤包子铺、抓饭铺、杂货摊、剃头小挑等,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当时有“不到马市一游,等于只逛了半个乌鲁木齐”的说法。
马市离我们家不远,出了商业厅大院的门朝北走一公里就到了。现在的宝亨花园正是当年华东革大的学员及家属集中摆地摊的处所。
华东革大的学员及家属把自己家的衣物摆在地摊上,一家挨着一家,东西两行,从南到北,摆满了一条街!大家用上海话交谈,你喊我答,非常热闹。仿佛是上海人特地到这里来聚会似的,变卖衣物到是次要的了。相比之下,本地的居民和顾客反而并不起眼,整条街竟成了华东革大上海人的世界。
每次摆地摊,母亲总是只叫我跟她一起去。开始父亲也去凑热闹,在马市街上跟华东革大的同学们口无遮拦地高谈阔论(2)……
那时在马市摆地摊,最容易脱手卖出去的是“西装背心”。因为维族妇女都喜欢在连衣裙外面穿上那么一件西装背心。我们家不知怎么会有那么多件!卖了一件,还有一件,像卖不完似的。其它如西装、旗袍、布料和一些家用小物品也很抢手。各家都是如此。
后来,华东革大的学员及家属到乌市来摆地摊的日渐减少,母亲也不常去了。我常常一个人守着地摊,心里很不是滋味,面对过往行人,也很不好意思,但又无法可想,只得硬着头皮守摊,常常是守了一天摊什么也没卖出去,回来还得挨母亲一顿臭骂。
1952年9月1日,新疆省一中开学了,我被分在初五五级丁班——成为一名中学生了。
注:
(1)现在的乌鲁木齐人民广场的北面。
(2)我父元宇当时说:“过去秦琼卖马,我是无马卖衣”被列为右派言论。当然,后来我父的“右派”得到改正。
尾声
(1)
1958年我父被当做“右派兼历史反革命”判刑入狱,同从上海来的华东革大校友金毅深、张勉之等许多人也遭到同样的命运。
同时,我母又因为丈夫鸣冤叫屈而被新疆外贸局开除公职,--我家遭灭顶之灾。
1980年代初,我的父母到北京见到秦德君女士,她仍是全国政协委员,在文革中又经历了八年牢狱之灾,依然精神矍铄、温文儒雅。
我的父亲向秦女士诉说:1956年肃反运动时,我们在解放前加入民革,参加中共领导下的策动国民党海军起义等地下革命活动不被承认;而当时我作为身份掩护的青年军中校教官,却被认定为历史反革命!领导派员到内地调查,就是不派员到上海找陈伟斯、杨沧活调查,也不派员到北京找您调查。
秦德君女士听了,说:“怎么会是这样!你们为什么不早来找我!”……
后来,新疆自治区外贸局根据中央的指示,在1985年底给我的父母办理了“老干部离休证”等手续。
(2)
1958年我父入狱后,祖父每个月都给孙子们汇钱,也常和上大学的我通信。……
1961年大三暑假,我做小工挣得百十元钱,回内地探亲。
姑姑一家住在湖南医学院家属区。姑姑哲宣已经三十八岁了,依然身材挺拔、风度娴雅。她用老家天塘乡下话和我交谈,倍感亲切。解放后,姑姑哲宣担任湖南医学院马列主义教研室书记,姑父黄建平为该教研室主任。他们育有五个孩子,都是嬢嬢杨允文一手带大的。嬢嬢当时还沉浸在祖父去世的悲痛中。姑姑带我到里间,在祖父的遗像和骨灰盒前,我久久伫立默哀。墙上还挂着一帧毛主席接见湖南各界人士的照片,在前排就坐的就有祖父。姑姑说,祖父去世时,湖南省委书记张平化参加了葬礼。
姑父黄建平周末才从农场回来。他戴着眼镜,高高的个儿,风尘仆仆,但依然是一副知识分子超凡脱俗的模样。后来我才知道,姑父黄建平在1959年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受到严厉的批判,并责令下乡劳动改造。1962年他得到甄别。但在文革中他又三进牛棚,被当作“黑帮” “牛鬼蛇神”的活靶子在各种场合受到残酷的批斗。
多年后,嬢嬢晚年病重,大姐去看她,她讲述了姑姑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越来越左:在“肃反”运动中,用不实之词给其兄添加“莫须有”的罪名;1958年我父被判刑入狱,姑姑故意泄露了这个讯息,曾祖母已是85岁高龄,得知唯一的最疼爱的孙子坐了牢,1959年就撒手人寰;?姑姑因祖父的“历史问题”影响她的晋升而屡屡恶语相逼,再加之祖父与曾祖母娘儿俩相依为命六十年,而今慈母仙逝,爱子又无端判重刑入狱,祖父随即在1960年郁郁而终,年仅64岁;在“反右倾”运动中姑姑又逼迫姑夫自杀未遂;在“文革”中姑姑又把自己父亲的骨灰扔掉;把年老体弱的母亲赶到偏僻的农村。……
1985年暑假,我旅游到上海时,特地到母校磐石小学观瞻了一番:原来觉得雄伟高大的教堂,显得不那么高大了,挂着“文化馆”的牌子;原来踢皮球、打兰球的操场盖上了房子;原来那幢白色的四层教学楼被挤在许多大楼中间,--我还是立刻就辩认了出来。
就在那幢白色四层教学楼的前面,是同学们列队集合的场地。在队列前,我因作文得奖接受过吴介繁老师颁发的奖品;在队列前,我曾和班长杨墨秋一起庄严地升起国旗。……
在大门口,一位四十来岁的妇女在答复我的询问时,说,庄云龙老师早就退休了。庞维扑老师退休后回农村老家了。吴介繁老师威望很高,“文革”中也没怎么挨整,前不久还在给这里的“电大”、“夜大”上课呢!……
(3)
几十年后旅游到上海,我总要到复兴中路496号旧居流连观瞻。复兴中路和重庆南路的交叉路口跟过去相比,显得安静了许多,交通流量也没有往日大。重庆南路的有轨电车和复兴中路的无轨电车都没有了,惟有复兴中路的法国梧桐依然郁郁葱葱。复兴中路的一幢幢法式小洋楼也依然如昨。
我推门走进复兴中路496号院里,两棵枇杷树也依然茂盛葱笼。我一直走到后面的亭子间,只见原来的大灶房现在装修得明亮整洁,不像过去烟熏火燎得满是尘垢,亭子间也装饰一新。
我在496号这栋法式小洋楼的大门口照了几张相,又来到相邻的弄堂“松筠别墅”观瞻了一番,弄堂里的一切都没变样,甚至小皮匠的铁皮屋、亭子间下的夹竹桃都如同往日一般。原来地下党员陈伟斯居住的汽车房门口,也依然有几个妇女坐着聊天,原来的“群贤小学”也如同过去停办了那样,人去楼空,悄无声迹。……
(4)
2010年4月,我和妻子到故乡湖南桂阳天塘村,为祖父程一中立了一块纪念碑。因为安葬祖父、曾祖母和嬢嬢的长沙白马坡公墓不复存在了。
依然清澈如镜的天塘、生生不息的天塘村呵!
我曾在设在程氏祠堂的程氏族立国民学校读了三年小学。
在天塘村中央矗立了七十年的三层楼洋房子呵,你是历史的见证,你是我家的荣耀,你是我童年梦幻萦绕的所在呵!
2020年6月。八十寿辰前修改订正。
(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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