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元川

 

在我从事农业劳动的二十年中,有一半的时光是在水利工地上度过的。我们县里的水利工程哪一个没有干过?海稍水库、杨公箐水库、花桥水库、大王庙水库、米甸大切方、沙沟哨水沟、宾海大沟,乃至井头营水电站,正是在这些水利工地上,更多地集中了地主子女群体,要了解这个群体,你就到水利工地上去吧。

海稍水库本来是在祥云县乔甸公社的地盘上,为了修这个水库,涉及到库区移民问题,只好把乔甸公社划归宾川管辖,于是在宾川县境内出现了几个冠以“海稍队”名称的新村庄。当时的移民安置工作是做得好的,房屋是盖好的,土地是好田好地,半个世纪过去了,他们与附近先前居住的村庄的村民,已经融为一体,过着平和的生活。

海稍水库位于县城东南24公里,乔甸坝子北端,公路从这里穿过,南来北往客都能看到它的全貌。这是宾川第一座中型水库,以蓄水灌溉为主,兼有防洪、养殖等功能,又是引洱入宾工程的调节水库之一。1957年11月中央发出《关于今冬明春大规模地开展兴修农田水利和积肥运动的决定》,要求抽掉40%-50%的劳动力投入兴修农田水利,于是,省委批转报告,地委提出意见,县委发出指示,1957年12月开工建设的海稍水库,开整个地区“大跃进”之先河。看看这文风,听听这语境,一百年不变的一贯制,再活五百年的人,也会为之颤栗。这项工程一直干了五年,1963年10月全面竣工。我就是水库全面竣工之前,被生产队安排来加固大坝的。

本书第八章《作家彭荆风》有这样一段话:“高云览的《小城春秋》却无觅处。农村里的地主子女,哪里艰苦就被派到哪里,哪里危险哪里就有地主子女。海稍水库的水坝需要加固,中队派我去,上队派陈正昌去,下队派杨克军去。无独有偶,三人都是地主子女。陈正昌和我同年,上过农业中学,1958年,把高小毕业生集中到白荡坪种地,开办所谓“青年农场”,实际上都是一大二公的共产主义的组成部分。青年农场解散后,一部分转入农业中学。所谓“农业中学”,顾名思义就是为农村培养农业技术人才。以我们三人而论,讲文化水平,在全村是第一流的人才,但是,出于阶级偏见,不但不用你,还要处心积虑打击你。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我了解到来加固水坝的人,绝大部分是成分不好的。我认识了一个叫李端模的人,他是宾川一中初十班的学生,后来到昆明马街电线厂当工人,刚刚被精简下放回来。谈起文学,他有高云览的《小城春秋》,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本章要细说的就从这里开始。成分好的是不会去的,一方面是工作艰苦,另一方面,谁不愿意在家里呆着。至于说危险,危险期已经过去了,水库开工的初始阶段,开山炸石,住在工棚里的民工,一个石头飞来都会打在头上,我的一个本家的姐夫就是这样丧命的。你说荒唐不荒唐,怎么能够让民工住在飞石能够到达的有效射程内,唉,民工的命不值钱啊,地主子女的命更不值钱。我就是怀揣姐夫命丧黄泉的心情,一步一步踏上了海稍水库工地的。经过实地勘察施工现场,步姐夫后尘的恐惧心理才一天一天减弱。

把土运到大坝,然后夯实。当时虽说有了马车,但,上车下车的轻松活计轮不到我们地主子女的头上,至于打夯也轮不到我们地主子女的头上,我们只有硬硬的用肩膀挑。一个没有经过肩挑手拿的学生,这回要受到艰苦的磨练了,开头又红又肿,咬紧牙关坚持下去,一个星期,两个星期,终于适应了,终于能挑一百多斤了。在漫长的艰苦劳动中,我对肩挑体会特深,我还写过一篇文章,登在《云南农民报》上,歌颂党对知识青年进行思想改造的胜利。

也有地主子女干着悠差的,这是一个从河南流浪来的高中毕业生,他叫李道轩,他通过他的一个远亲介绍,来宾川一家贫农家庭上门,这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个子高高的,但他的女人长像差。我还以为择偶条件最低的,普天之下就是我也,想不到,还有比我更甚者。据他讲,他家庭是地主,父亲是右派,高考时考了清华大学录取的分数,却被打入另册。1960年,中原大地,饿殍千里,他逃亡了。在水利工地上,他的象棋下得好,恰好水利工地的负责人特别喜爱下棋,因为这样一层关系,阶级斗争的弦,稍微放松了一下,他被安排去上车下车,安排去称土,安排去发牌(马车运土称不了,用一张盖了章的纸牌代之),尽在轻松的岗位上。他能享受如此殊荣,在二十年的农民生涯中,我是连梦也没有梦过。他后来当了民办教师,民办考公办,他考了全县第一名。1979年中国大地解冻,连我这个贱民中之贱民,也在蠢蠢欲动,企图改变自己命运时,他参加了师范大学函授学习,此时,数学教师奇缺,他被调去一所高中教数学,我当时作为一个民间手艺人,凭着能刻一手漂亮的钢板字,到这所高中刻数学讲义,于是两个地主子女也算殊途同归吧。但我只是进入体制内的前奏和预演,而他,此地已是归程。像李道轩这样幸运的地主子女,毕竟是凤毛麟角,也许是,相对来说比我们这些人顺利了一点,发展的后劲就少了一些。他喜欢喝酒,后来竟然因酒精中毒而提前退休。我和他形成鲜明对照,我是小气晚成,因为起步得太晚了,所以至今仍秉烛夜游。

一个工棚住几十个人,去了一批,又来一批。杨克军走了,具体原因不明,他保密啊,到他结婚时才揭开了这个秘,他到贫下中农家庭上门后,做了一个泥瓦匠,从此再没有上过水利工地,我却长久逃不出这道网。一天,来了一个身材匀称,有一付漂亮脸庞的青年,他认识我,啊,我怎么不认识他。经他一说,唤起了我童年的回忆。土改前后两年间,我们村和大辛村、小辛村同属一个乡,我这部书中反复提到的一个人,李学孔,就是在这期间当上乡长的,也就当了两年,因行政区域调整,我们村划到牛井镇而使他失去了乡长职务,为了满足他的虚荣心,人们都恭维地称他“李乡长”,他也曾经为这个从天而降的职务,在睡梦里笑醒了几回。在生产队,管事的是队长,他算什么?开头我们介绍了他的情况,他是一个好吃懒做的天才,虽说经营臭豆腐行业,做牛做马也是他的女人。生产队靠工分吃饭,他没有从事过农业劳动,厌恶干农活,于是给他挂了个治保主任的头衔,成为管地主富农、地富子女的专业户。本来,生产队脱产人员只有队长、会计、保管员,由于他流浪汉的劣根性和一贯制,加之队里的地主富农、地富子女,几乎占全队人口的一半,在唱响阶级斗争主旋律的年代里,队长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让他走向管理地主富农、地富子女专业化,到月底和队长、会计、保管员记上同样的固定工分,即社员说的“妑工分”。

这个青年叫于化龙,大辛村的地主子弟,他对我说:“念小学时,我们在一起玩过,考上高小不准去,我没有你幸运。你的情况,我也有所闻。” 有所闻,恐怕指的就是1958年被村民批斗和在中学打成“小右派”吧。小辛村与我们村隔着一条河,村口有一个著名的风景区,叫“禇大人坟”,一位清朝末年官员的墓地。那里有几十个石兽,狮象鹿马,应有尽有,孩子们去那里,就是去骑在这些狮象鹿马的身上,去晚了,还争不着骑呢!于化龙说的我们在一起玩过,就是指的这个去处吧。这个叫“禇大人坟”的著名风景区,不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而是早在1958年“大跃进”中,就被“塔里邦” 一类的无神论者拆毁了,可惜啊可惜。 说起小辛村,我倒真的有一位永远留在记忆中的幼年朋友。我上的小学,就是我父亲当过校长的小学,我大哥教过的小学。杨义忠、黄兴掌握政权期间,黄兴兼任校长,学校成了村公所和监狱。小辛村一位叫何其端的青年,不知道为什么被抓了进来,他利用放风的时候,把给他送东西来的弟弟介绍给我,要我和他弟弟打老庚,我欣然接受。几天后何其端放了回去,每去小辛村“禇大人坟”玩,都要去我的老庚小宣家里,他的妈妈给我们喝糖水,他家有一个枣园,红枣熟了,小朋友用竹竿打红枣吃,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可惜好景不长,土地改革,我们两家都划为地主,小宣的父亲被枪毙,母亲送劳改,小宣本人也就失学了。他的哥哥何其端后来去大理上门,凭着他的精明,混进一家集体所有制的小工厂赶马车,文化大革命中一度成为造反派的风云人物,在震惊全国的下关“1.16”武斗事件中,为领导和组织反击十倍于己的对立面,魂断苍山。若干年后,我幼年的朋友小宣,做了一名厨师,开了一家饭馆,找了钱,盖了比土改时被没收更大的房。我时时记着小宣母亲的芳容,留着幼年美好的回忆,但他们母子俩早把我忘记了,因为他们经历了比我更多的苦难。

于化龙一表人才,工余时间常常去找漂亮的姑娘。我天生羞涩,不敢主动去追陌生的女子,独自到山林里读书。我弄了一盏煤油灯,晚上就在灯下读书或写作。于化龙和同去的伙伴回来,讲他们的奇遇,要我记下来,日后写成小说。一天晚上,他们讲了一个宾居公社的地主子弟,到水库附近一个叫磨石臼的村庄找对象,被村庄里的民兵捆绑吊打,然后送到水库指挥部,第二天被送回家。打了就打了,没有说理的地方,没有是非曲直。这个故事,使我不寒而栗。他们年纪虽然比我大,我还是千叮咛万嘱咐,小心,小心,再小心,切不可自投罗网。后来听说他找了一个标致的女子,家庭也是地主,于化龙是长子,是家里的顶梁柱,要娶到家里,不考虑上门,正好门当户对。哪知道,这门金童玉女的姻缘却没有成功。

第十一章《卖画者》,写到我准备去太和村上门,此时,于化龙已经结了婚,和我找的这一家同在一个生产队,他知道我的到来,十分高兴。我问他,在水利工地上找的那一位,怎么放弃了,他回答说:“人家嫁给贫下中农去了。”哎,我叹了一口气,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的姊妹们,她们也和我一样啊!我又问他,怎么没有娶到家里要出来上门。他悲愤地向我讲述了他的遭遇。

他父亲的弟弟,即他的叔叔,1949年以前就离开家庭,参加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夺取政权以后,在省内另一个地区任县委书记。“四清”开始,离家多年的叔叔因公出差,顺便回来看望。于化龙向叔叔讲述了土地改革以来的变迁,无非是我第二章《悠悠少年愁》的翻版。他向叔叔讲了,人心要多凶残就可以多凶残,要多卑劣就可以多卑劣。叔叔发现自己的侄子,已经站在人民的对立面去了,为了挽救自己的侄子,为了对人民负责,立即找了当地党组织,请求他们把自己的侄子,改造成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当地党组织非常负责,“四清”运动一开始,就把于化龙拉出来做典型,对他实施了暴风雨式的打击,棍子打断几十根,被抬了回去。据现场目击者说,于化龙是条汉子,没有屈服,没有讨饶。仇恨结得太深了,与父亲商量,退后一步自然宽,留得青山在,何愁无柴烧,只有走一步了,只有让比他小好几岁的弟弟来撑持门户。他满怀忧伤来到太和村,他的妻子很漂亮,艳福不浅呵。他以后的情况,因为我的婚姻夭折,便没有了下文。

像我这类常年在水利工地上厮混的人,被称为“常驻民工”。其组织形式叫中队。中队长姓张,五十开外年纪,整天抽旱烟。那时节,火柴奇缺,快到年关,每个民工配给两合火柴。张中队长发出一个怪论,不抽烟的人不分。这似是而非的理论,我们地主子女是不敢发言的。“放狗屁!各人面份是各人的,不准多吃多占。”一个叫洪兴文的骂了起来,打破了万马齐喑的局面。张中队长的权威受到挑战,但是洪兴文成分好,他无可奈何,气愤地说:“你去分嘛!”换一个人,也许被难住了。“分就分,你吓呼得了谁?”这个洪兴文可不是吃素的,“元川,你来登记!”我是第一次参加维权运动,十分兴奋,两合火柴的维权运动取得了胜利,我以地主子女身份参加的维权运动也就这一次。

隔了一年,庞大的水利大军开赴祥云县米甸公社,我自然也在其中。这一年的冬天,大“四清”开始了,水利工地上直接派驻工作队员。前几年小“四清”,水利工地成为阶级斗争的避风港,成了空档。地主子女成堆的地方,这一次是躲不脱了。每听到搞运动的风声,我都预感到灾难的来临,像我这样全村文化最高的人,不整你还整哪个,何况别的地主子女不学习,我仍旧寸阴不放,孜孜不倦地学习,虽然没有找到什么证据,总认为我是共产党最危险的敌人。我们住在克昌大队一个叫大村的村庄里,带队的工作队员是昆明工学院的学生。人刚住下来,房东早知道我们是什么成分了,从房东的脸色,我也早感觉出来了。但我不偷不抢,由它去吧。我们一群地主子女,并不因此而愁眉苦脸,反而充分利用当时提倡大唱革命歌曲,学会了好多首歌曲。多少年过去了,他们还常常提起我教他们唱歌的好时光。工作队员毕竟是学生,还不时来到我在的工地上,与我交谈唱歌的事。我当时正在学唱《乌苏里船歌》,工作队员也是一个抒情男高音,他还向我介绍《乌苏里船歌》作者郭颂的另一首歌曲《夜走月亮滩》,因为成分问题,因为身份不同,双方都不便进行深入的交谈,否则,我们会成为朋友的。

工作队员就吃抓阶级斗争这碗饭,多少天了,他都是泛泛而谈,地主子女要和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靠拢贫下中农云云。有一天,终于找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和我同一个大队的五里头生产队,队长老郭招的女婿是一个地主子弟,这个人心直口快,这位工作队员与他交谈,他吐了一肚子苦水,说了大实话,把他家冤冤枉枉划为地主,全抖了出来,说到最后,他还甩出一句:“不信你去我们村里调查。”老天爷,这是检验工作队员阶级立场的大是大非问题,他明明知道,不用说是冤枉,就是冤死,他也不能表示同情。如果旁边没有人听见,说说也就算了,偏偏又是当着许多人说的。那天晚上的群众大会上,这位工作队员把这个地主子弟不点名批了一通。要是换了一位工作队员,肯定要上纲上线,开斗争会,还要跑到米甸街指挥部去邀功请赏。但这位工作队员没有这样做。这位工作队员和这个地主子弟,都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这位工作队员后来回学校去了,这个地主子弟还是一个扭扁担(农民创造的业余竞技活动)的好手,在水利工地上和几百人较量过。也许他太外露了,过了十五、六年,农村里已经给地主改变成分了,我和他在一辆省城开往宾川的长途客车里,不期而遇,他因言获罪,是被释放回家。一个好端端的青年,他的青春就这样被葬送了。在和他交谈中,得知他的女儿都结婚了,他在监狱里学了砖工,回家以后,准备干建筑行业。十年牢狱,竟然没有损伤他的豪气,实在少见。此后,我远走他乡,断了家乡的信息,但我相信,他会成功的。

这么庞大的水利大军开来米甸干什么,要把长官司箐的泉水引到海稍水库。当时调集的人员上万,实行的是人海战术,大部分人是挖水沟,少部分人组织大爆破,要炸开一个山头,叫大切方。当我写到这一部分的时候,我的妻子说,她也去过,去的时候工作队刚刚进村,是秋收以后,使我得以把时间准确地定位在1965年冬季。她说,那年不准回家过年,在工地上过的。我怎么没有印象,穷思苦想,呵,想起来了,打炮眼时,李学孔的儿子小田田,一锤砸在我的膝盖上,我以工伤告假。其实砸得不是很重,也不是阶级报复(开个玩笑!)我借此机会回家休息,春节过了才返回工地。我的妻子是贫农,连李学孔的宝贝儿子都上阵,可见工程之浩大。然而,这么浩大的工程,一开始就如同这道长官司箐的命名,完全是按长官意志进行的。在后来的实践中,没有发挥作用,只留下了劳民伤财的嗟叹。

说起李学孔的儿子小田田,和我同年,他对于父亲得罪人是持反对态度的。李学孔死了多少年了,但李学孔作孽的阴魂,仍旧不时缠在他的儿子身上。几十年过去了,他已经成为一个酒精中毒的病人,怀着强烈的恐惧感,害怕别人报复,总是重复这样的话语:“各人做事各人挡,把我鸡巴咬掉!把我鸡巴咬掉!” 作孽啊,作孽!

我们住的大村,距离米甸街不远,下午收工以后,常去游玩。在这条街上,看见一个认识的人,和一个米甸街女人摆了一个小摊子,经营百货。这不是杨秉钧吗?我和他都是吴老师的学生,我和他经吴老师推荐,一块去报考县花灯团,他就是没有公职的两人中的其中一个,由于大家已经知道了的原因,我落选了。他入选了,其实他的情况跟我差不多,也是地主。我考入中学之前,他已到大理二中上高中去了,没有一起同过校。1957年农村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假期间他在家劳动,生产队干部秘密商量准备批斗他,有人给他通风报信,连夜翻越他家乡的鸡足山,搭上洱海里的小船,回到学校,免除了我那样被斗争的悲惨遭遇。生产队干部并不善罢甘休,继续向学校打报告,剥夺了他上大学的权利。决定花灯团入选者命运的那位副县长,不了解杨秉钧的情况,杨秉钧得以入选。我却不同,我是黄鼠狼偷鸡--恶名在外。后来花灯团解散,他又回到生产队。他怎么跑这么远来外县上门,据他们村里的人讲,一个离了婚的婆娘,占着成分好,诬陷他和她有染,死死活活要嫁给他,他是一个青头小伙子,怎么能够抓屎擦脸,坚决不从。这个婆娘,什么丑事都干得出来,搅得杨秉钧整天心神不灵。没有办法呆下去了,只好躲到这偏僻之地。要不是修水利这一偶然性,我们哪知道秉钧老兄蜗居在这里。够了,地主子女,连这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都领教过了。又过了许多年,我到秉钧老兄他们家乡的公社医院工作。我教过的学生告诉我,杨秉钧在米甸文化站打零工,写一点小文章在报上或者广播上发表。也谈起我,杨秉钧对我怀着崇敬,他说,像我这样高的水平,像我这样高的知名度,他是望尘莫及。听到这样的赞誉,我感到吃惊,论学历,他是高中,我是初中。也许仍旧是是黄鼠狼偷鸡--名声在外,我是按大学毕业命题考取的中药师,自然一俊遮百丑了。又过了几年,杨秉钧死了,患了癌症。生前默默无闻,死后亦默默无闻。

1966年春天,大部分民工都撤回生产队了,只有我们少部分人抵老庄,我们转移到大切方,从深深的槽子里,拾级而上,把石块一挑一挑地送上来。工地狭窄,人闲工地不闲,工作虽然艰苦,但休息的时间要多一些。黄家墩生产队的赵攀云先生,进入了我的视线,他的年纪跟我大哥差不多,他的妻子黄毓和我大哥一起教过书。因为赵攀云先生在大理造纸厂工作,黄毓被调了过去,后来黄毓患了精神分裂症,赵攀云先生为了照顾妻子,辞去公职,举家迁移回宾川老家。

黄毓家是地主,是黄家墩的望族,她的叔叔黄茂修任过镇长,共产党建政初期被处决。临刑前被关在我们学校的橡木牢房里,她的妻子带着刚刚满月的儿子来和他诀别。在我快走完的一生中,这样的场面我只经历过一次。由于年幼,由于心灵的震撼,我特别想关心这个刚刚满月的儿子,我想娶他的姐姐为妻,但没有人理解,没有成功。如果成功,我可以放弃去贫下中农家庭上门的打算。遗憾的是,我没有把这种想法和我父亲交流。据杨克军讲,黄茂修是一个有教养的人,对人很客气。黄毓的母亲却是一个功利主义者,赵攀云先生的成分是小商,为了妻儿老小,跟随妻子来宾川,不但没有受到岳母的褒奖,反而受到她的冷嘲热讽。赵攀云先生喜欢研读中医学著作,他的岳母却说:“与其学习这无用的东西,不如学习打草鞋。”每提起此事,赵攀云先生愤愤不平。对岳母短视的惩罚,很快就应验了,当农村里掀起合作医疗运动的时候,赵攀云先生就成了大队合作医疗站,名副其实的一名老中医。

说起学习中医,赵攀云先生也是我的一名老师,他对我的启发,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他关于“不能救人,也能自救”的理念,在“唯成份论”盛行的年代,使我能够坚持下来。赵攀云先生在大队合作医疗站,当了十年医生后,把他的儿子赵大川也带了出来,这时,我受命负责培训全县乡村医生,他的儿子赵大川前来受训,带来他父亲赵攀云先生的一个条子。历史在这里转了一个弯。又过了几年,他死了。

1966年8月中旬,我看到《人民日报》刊登了《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我带着这张报纸,到山坡上的松林里,看了两遍。我关心的,是不是会整到我的头上,左看右看,横看竖看,都整不到我头上嘛。但从那浓烈的火药味中,我已经预感到一场铺天盖地的运动会到来。又过了一个多月,一天早上,领导突然通知我,叫我不要出工了,叫我把行李和用具收拾好,生产队通知我回去。大家每天在一起劳动,在一起有说有笑,一刹拉之间,一个也不说话了。我想,一个革命者,被捕前恐怕就是这个样子吧,被处决前恐怕也就是这个样子吧。事到头来不自由,怕有什么用,要杀要剐,就这一回。我的内心反而平静了,我主动跟大家打招呼,然而他们就是不说话,我特别跟赵攀云先生打招呼,我认为他是见过世面的人,总要跟我说话吧。令我失望,他用眼色暗示了一下,意思叫我不要说什么。原来,大家都早就知道了,只有我还睡在鼓里,在那遍地狱中的年月,谁不怕啊!吃了饭,一个民兵押着我,挑着行李,行进在崎岖的山路上。这个民兵是位中年人,历次整人的运动也看得多了。经过长时间的跋涉,快要到家的时候,他才说:“听说一个反革命集团牵连到你,我就不送你回去了,你自己回去吧,我相信你。”从此,我再也没有回到海稍水利工地上。

(待续)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上一节 目录 下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