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元川
死了的人不会说话
活着的人要为他们说话。
内容介绍:身在农村的地富子女是黑五类子女中最不幸的一群。地富子女在老的地富死去后被“接班顶替”,沦为专政对象,不沦为专政对象,也是准专政对象。各种好事,如升学、招工、参军、提干,统统没有他们的份。他们和别的农民相比,同工而不同酬,犯同样的过错则罪加一等。在婚姻问题上更是备受歧视,尤其是男性,有多少地富家的小伙子,又结实又能干,却老是娶不着媳妇,只好长期打光棍。地富子女的人数是地富的十倍,是最大的受害群体。受迫害的时间太早,持续的时间太长,受迫害的程度太深,被压得无声无息,以至于被人们习以为常,见惯不经。一般人无形中已经把他们视为另类,因而对他们缺少设身处地和感同身受的同情能力。作者通过如此遭遇下的感受和心理,在《死者无言》一书中真实地记录了他们在漫长的苦难岁月中的痛苦与思考,希望与绝望,爱情与亲情,梦魇与幻想。
第一章 童年
母亲告诉我,她怀着我的时候,租一家人的房屋住,当时父亲已经置下田产,正在筹划建房之事。就在这个时候,父亲跟房屋的主人发生争吵,父亲受不了这个气,加快了自家房屋的建设,草草盖了几间茅屋,迅速搬进自己的窝棚。茅屋建成之日,就是我出生之时。一住就是十年,离开茅屋之日,就是我的童年结束之时。
我的童年是在无忧无虑中度过的。在我记得话时,我是被父亲抱到汽车驾驶舱里,让我感受第一次坐汽车是一种什么滋味。我感受到了,树木房屋飞快地往后面跑,若干年后我才学会坐汽车要往前看,不能往后看、往侧面看。由此形成的思维定式,影响了我的一生,一直到晚年,才觉得有些事情还得往后看,失忆对于国家、民族、家庭、个人的危害性是很大的。我的童年正好处在我的父母摆脱贫困之时,我之所以能够去坐汽车,那是父亲往返于昆明--宾川经商包的汽车。此时的我,常常被父亲带到离我们居住的村庄一、二里的牛井街,出入于茶馆一类的社交圈。我天生前额较高,听到的大多是“聪明冠顶”一类的溢美之辞。又常常进入演戏、杂耍等场所,给我的感觉是,在场外收钱的对我父亲非常客气,不交钱就进去了。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常常宴请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他的儿子当时担任牛井镇的镇长,父亲常常带我去接这位王爷爷,王爷爷到我家里,我去王爷爷家里,都是我最快乐的日子。王爷爷拄着一根龙头拐棍,父亲牵着我,走在田间的小路上。王爷爷慈祥的笑容已经定格在我的脑海里,事隔六十年,始终抹不去。这样一个善良的老人与大恶霸、大地主实在难以联系在一起。可以肯定,王爷爷是在解放前去世的,因为解放后不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镇长儿子和一个孙子先后被新建的政权枪毙。王爷爷的家庭算得上一个乡绅政权的标本,儿子叫王思若,王思若有七个儿子、一个女儿。老大扩宇,镇压反革命时定的罪名是中统特务,继父亲之后被处决;老二扩宙,参加共产党,在云南地下党滇桂黔纵队八支队三十二团任营教导员,解放后到东北工作,再也没有回过宾川老家;老三扩俊,云南大学政治系毕业,我就读宾川一中时他任副校长,沉默寡言,守口如瓶,2000年我回宾川一中参加校庆,才知道他已经死了几年了;老四扩家,名副其实,从未离开过家门,一直经营他家创办的轧花厂,不能否认王思若父子对宾川棉花产业的发展是作出了贡献的,扩家死于精神分裂症;老五扩丰,上中学时参加过志愿军,后来做了小学教师;老六扩军,云南大学化学系毕业,在一家工厂工作;老七扩定,惟一的女儿,长得漂亮,有一副好歌喉,上中学时和我分在同一个班级,1958年升学考试,那么严格的政治审查,成分不好的学生几乎扫地出门,而她这样一个出身于关管杀家庭的人,居然入读大理师范学校,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的同学、画家王舜在弥渡遇到她,容颜衰退得令人吃惊;老八扩寰,上中学时比他姐姐和我高一个年级,有高超的篮球技术,未能升入高一级学校,在宾川一家建筑公司工作,与舅舅的女儿成婚,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我还穷得叮当响的时候,他已经在黄家墩村鹤立鸡群盖起了混凝土砖房,因为女儿嫁到香港,后来到香港定居。读者也许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大的篇幅来描述王爷爷一家,这是因为我从来认为,这样的家庭是完美的和谐的,它已经奠定了中华民族复兴的雏形。土地改革以后,双寡的王思若妻子、王扩宇妻子自己耕作土地,最大的困难是家中无牛,无男人犁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昔日趋之若骛,今日惟恐避之而不及,找谁呢?还是我父亲周明高最可靠,同时代的牛井街人都知道我父亲是驶牛、犁地的好把式。那时我已经进入牛井街的高小学堂,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去找我父亲,这一幅耕作图是那么深刻地烙印在我的脑子里,我父亲的人格力量感染着我,我更加敬重我的父亲,同时我也看到失去男人的两位女人,在逐渐走出生活的阴影。
说起我的童年,我的顽劣实在令人憎恨。我家住的村庄叫溪河村,顾名思义,一条小河流过村庄,环境是这样的美好,柳林,沙滩,令人留恋。游泳,打闹,玩乐,把我的顽劣暴露得淋漓尽致。就说王家八哥扩寰从牛井街带着伙伴来河里捉鱼,我在河岸上往水里扔石头取乐,屡禁不止,他的伙伴要上岸来揍我,还是八哥发话才使我停止了恶作剧。和一群人玩一个把铜板、银币丢到窝里的游戏,赢了高兴,输了打人。有一次打了我家恩人(我家从山地窝棚迁移到溪河村第一个收留我家)的二姑娘,惹了祸,在家里挨抽,遇到二姑娘的母亲受到质问,无地自容,难堪极了。这件事,虽然幼年无知,老觉得对不起人。当然两家的亲密关系并没有受到影响,在我家脱贫致富以后,并未忘记对他家的报答。土地改革斗争我的父母时,为了划清敌我界限,只把这一条作为材料算在我父母的帐上,也没有无中生有找出一些所谓钢鞭材料,主人是用了一番心思的。我父亲讲,在他受到监禁的时日里,受到包括二姑娘哥哥的好心人的暗中保护。这当中也有我父母的为人的原因,我父亲讲,一个相对贫困的邻居到我家地里偷摘辣椒,被我父亲看见了,我父亲反而躲避到别的地方去了,等待这个邻居走了,才回到地里。这个邻居十分感动,把这件事作为家训告诫自己的子女,要知恩图报。在父亲受到监禁的时日里,正好邻居的儿子担任村里农会主席。
我常常到一个叫石头的家里去玩,他家养了一只老黄狗,双方友善,但是我穷极无聊的本性驱使我去打它的头,结果吃了大亏,被它一口咬得我膝盖血淋淋,我哭天喊地,把他家吓坏了,赶紧涂辣椒水,害怕染上狂犬病,医了好一阵子,结痂后又碰破,留下终身的疤痕。后来我二哥周凤川玩弹弓失手打着石头的眼角,闯了大祸,石头的妈妈是一个泼辣的女人,闹得一个村子沸沸扬扬,令我父亲暴跳如雷,打了中学毕业在家的二哥,从此再也没有看见二哥玩过弹弓。也许是家境好一点的关系,看见好看的、好吃的就闹着要买,有一天来了一个卖山鸡的,山鸡尾巴长长的,羽毛鲜艳,围观的多,能够出上价的人少,我一定要母亲买,母亲嫌贵,我就在地下打滚,母亲只好买下。有一年发洪水,洪水漫到村中小学门口,大人忙着防洪,我却老往外跑,一天换七、八次衣服,实在让家里人担心。
1948年秋天,我被送进溪河村小学。我的启蒙老师叫杨秉信,他和我大哥同学,面对我这个不够入学年龄的小孩,也只好勉强收下。杨秉信老师擅长音乐、美术,可惜我当时年纪太小,未能够在这两门功课上打下良好的基础。在我的记忆里,整日歌声飘荡,但我只依稀记得一首《百花洲》的歌曲。我的顽劣天性并没有因为入学而减少,与同学打闹依然如故,课间休息时围着一株大榕树爬上爬下,你打我,我打他,结果被一个最要好的同学打伤了眼睛,为此父亲到学校责备老师管教不严,杨老师怀着委屈,语重心长地对我俩说:“打闹的结果,给各方面带来这么多麻烦,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杨老师身体不怎么好,他说话的眼神,说话的声音,对我一个六岁的孩子,是那样的刻骨铭心。杨老师教了我一个学期就回家了,死了,说是患一种叫肺结核的病。我想起再也看不见杨老师的眼神,再也听不到杨老师说话的声音,我流下了眼泪。以后我再也没有在校园里和同学打过架。我的这位同学叫杨开华,从辈份上讲,我应该称呼他为叔叔,但我俩相处却如同兄弟。我俩改变了玩的方式,用一根光滑的杠子架在两株柳树上,在柳林里训练翻单杠。凭我俩的智商,凭我俩的志向和追求,我们两人应该双双进入中国的高等学府,为国家民族建功立业。然而,土地改革一声炮响,他的母亲自杀,在这节骨眼上他患了麻疹,无力医治,而导致终身失明。大集体的时候被生产队“照顾”安排到小煤窑背煤炭,1979年政策宽舒一点,开始了他的漫漫阿炳(二胡曲《二泉映月》作者)路。1979年我也走出了沼泽,两个童年好友相遇,欲哭无泪,不愿意再提起伤心的往事。苍天啊,你为什么这样不公?第二个老师姓俞,大辛村人,上课时候少,睡觉时候多,没有留下什么印象。1949年我父亲任校长,请了一个地下党人来任教师,此人姓朱名茂生,云南凤庆人,他教的是一首刨马铃薯的歌曲,我还记得内中有这样的歌词:“这么大的果儿,你说妙不妙?”这首歌曲传唱后,村里的头面人物对他提出了警告。后来才知道这是一首在解放区唱的歌曲,过了不久,这位老师突然消失了,但是在夜深人静时却听到这位老师和父亲窃窃私语,偶尔还听到母亲给二哥讲这位老师的历险经过,同时也对我发出警告:“小孩子家,不准到外边乱说!”一个夜晚,听说一群盗贼有组织有计划的要来进行抢劫,聪明过人的母亲,干脆把灯笼点得通夜透亮,你要什么就拿去吧!只要人平安。然后就张罗着把我安置到安全的地方,先把我藏到堆放秸秆的地方,一会又把我送到一户房屋十分破烂的人家,母亲折腾了一夜,考虑的不是自身的安全,而是孩子的安全,天下做母亲的恐怕都是这样。正是母亲博大的胸怀,在土地改革中被扫地出门之后,引导我们全家,历尽千辛万苦,克服了数不清的困难,熬到了1979年。就在躲“强盗”的第二天,赶集的人回来说,解放了。我还没有弄明白解放是个什么东西,村庄里就驻进了军队。军队又向北边开走了,军队又从北边开回来,一只军队押着另一只军队,听人家讲,国民党胡宗南部队被彻底打垮了,解放了,解放了。
被国民党追捕的朱茂生老师也没有回来教我们,而是去担任共产党牛东区人民政府主席,没过多久就把二哥周凤川带到宾川县人民政府担任一名公职人员。我的大哥周锦川于1950年5月从昆明返家,做了一段时间征粮工作,1951年被新政权吸收为溪河村小学教师。我已经入学两年了,经过我大哥检查,并没有学到什么,于是大哥开始了对我的整肃。大哥毕业于宾川正惠高级中学,在昆明当过国民党中央宪兵,受到极其严格的军事训练,上课时十分强调遵守课堂纪律。任性惯了的我,正好成了典型教材,警告,再次警告,警告无效,大哥走下讲台,打得我鼻血长淌,并将我驱逐出学校。我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暴风雨式的打击。回到家中,母亲和大嫂责备大哥出手太重。然而,这一次的教训,对于我对于全校学生都太重要了,课堂纪律空前好转,树立了浓厚的学习风气。以往,我每天晚上跑到外面去玩,回来得太晚,母亲对我的惩罚是,跪在地上,头上还要顶一碗水,并未收到很好的效果。大哥则不然,每天晚上在昏黄的菜油灯下,用一块小黑板给我补课,我的学习成绩获得迅速提高。是大哥把我这样一个秉性顽劣的人带进了知识的殿堂,自此以后,可以说,我终身都未放弃过学习。我家里有许多书籍,都是大哥、二哥读过的小学、中学课本,阅读这些课本成了我的乐趣,我常常躲在楼上,独自阅读。一个三、四年级的小学生,已经知道鲁迅、茅盾、巴金、蔡元培、徐志摩,识字的量超过一些高年级的学生。学校墙壁上不时贴出一张落款为“云南省人民政府主席陈赓”的布告,诵读之余,屡屡获得村民的赞赏。鲁迅的“门外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外一棵也是枣树”把文学的描写注进了一个孩子童真的心。一篇题为《爝火》的文章,“看似那般近,又似那般远”,使我沉浸在幻想中。然而对文学爱好的起始,也就是忧患的起始。此后我对文学的爱好虽然没有减弱,但是终身没有跨进文学这道门槛。
在我大哥执教的两年中,溪河村的政治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新政权建立伊始,一对表兄弟登上了溪河村的政治舞台。他们是农民协会会长黄兴,和行政村村长杨义忠。黄兴是一个破落子弟,吃喝嫖赌,家道中落,在村子里混不下去,跑出去参加了几天抗产队(共产党组织的游击队,简称抗产队),回来后摇身一变当了农民协会会长。说起此人,和我家还有一段渊源。我大哥结婚早,当时他还上高中。他与学校里的同学结拜为八个弟兄,八个弟兄各有所长,杜荣、王家楷,学生自治会主席、副主席,王家楷的家庭是宾川四大豪富之一;罗祯祥,一个把着头、二名的高才生,据说有一次到大理参加知识竞赛,八所中学的精英汇集榆城(大理雅称榆城),他获得演讲冠军,还进行了一项现场比赛,谁读书最多?各自报上书名后,由担任裁判的老师随机抽样,询问人物、故事、情节,结果战胜了一外位来自鹤庆,夺标呼声甚高的同学。略举两例,其人的才华可见一斑。大哥结婚时,我大哥的七个弟兄都来参加婚礼。黄兴也来了,他是一个老牌酒鬼,一贯以酒发疯,逞能逞狠,在婚宴上就与大哥的弟兄发生了冲突。这个破落户哪里把几个学生娃娃看在眼里,言语口角,互不相让,还是我父亲的智慧远远高于酒鬼,把几个心高气傲的学生压了下去。八个弟兄顾全大局暂时忍了这口气,回到学校以后,却商量着设计了一个收拾黄兴的方案。方案总设计师是罗祯祥,罗祯祥家居宾川中学所在地--洲城街,他经过一番调查,确认黄兴常常去洲城街一个杨姓亲戚家里,然后对途经路线和眼线都作了精心安排。一天,当黄兴骑着马进入文庙过道时,罗祯祥的哥哥迅速封锁了路口,不准许警察介入。几个人把黄兴拉下马一阵暴打,当警察赶到现场时,一个人影都不见了。为此黄兴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在家里医治达半年之久。黄兴当了农民协会会长,变本加厉,作威作福,捆绑吊打群众,便饭家常,我亲眼看见一家人办丧事,他把外村来客的耳朵打掉,又吊在小学校的单杠上,然后关进橡木栅栏的牢里,恐怖极了。
行政村村长杨义忠,原来住在金甸,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与一个势力强大的家族发生冲突,逃亡他乡,落籍溪河村。年关在即,行政村长家的大红公鸡突然失踪了,这还了得,于是对全村进行了大搜捕,我的母亲又一次把灯笼点得通明透亮,最后,行政村长家的大红公鸡找到了,却是在一个常年吹鸦片烟的女人家里,这个女人可惨了,尿屎都被吊了出来。在这一对表兄弟主政期间,六十户人家的溪河村,被划为地主成分的有两、三户人家。黄兴有一幢祖上留下的瓦屋,有十多亩土地,被划为中农。杨义忠只有三分土地,自然是天经地义的贫农。我家的土地和黄兴家差不多,有几间破茅屋,在黄兴、杨义忠的主持下被划为中农。与黄兴家的瓦屋相比形成鲜明的反差,由于父母善于经营,生活是富足的,石料已经备好,建设好一点的房屋已列入议事日程。父亲在昆明做生意,买了许多美国帆布,请来缝纫师制作各式各样的服装,从昆明买回来的日用品也不少,对于从来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这些洋货,实在让人眼红。其实,这些洋货在昆明不过是一堆不值钱的东西,但是在溪河村这个特定的人文环境里,却给我的家庭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
1953年夏天,根据上级指示,对土地改革运动进行复查。土改工作队经过访贫问苦和串联,定了坏人掌权的调子,一夜之间就把黄兴、杨义忠抓起来,投入他们两人关别人的橡木栅栏的牢里。同时被抓的还有杨忠,杨忠没有担任什么具体职务,但与这两个人十分合得来。被称为主宰当时溪河村政局的三驾马车。这三个人被抓后,溪河村政局动荡不安,卷不及暮雨朝云,领导班子换了几茬。就在这样的人事更迭中,有两个人浮出了水面。一个叫李学孔,一个叫杨岱。两人都是从与宾川比邻的祥云县搬迁来的,两人都经营臭豆腐行业,前者是大老粗,后者有文化,这就注定了这两个人一个在前台,一个在后台的政治格局。就是这两个人,主宰了溪河村的政治生活近三十年,多少家庭的悲欢离合都跟这两个人的好恶紧密联系在一起。
土地改革工作队依靠的对象是贫农、雇农,雇农是首选对象,所定的标准也明确,没有土地,没有房屋,这一类的人有好几个,但是能说会道的要数杨岱、李学孔,于是,杨岱、李学孔便取代了黄兴、杨义忠。只有三分土地的杨义忠被划为地主成分。有十多亩土地,有一院瓦屋的黄兴反倒维持中农成分不变,这要归功于他的女人,摆平了几个关键人物。我家各式各样的服装,从昆明买回来的日用品,早就纳入了杨岱、李学孔分浮财的盘子,被划为地主成分。一个六十户人家的溪河村,被划为地主、富农成分的有二十八家,这么高的比例在全国恐怕也是罕见的。被划为地主成分的男人,几乎都进了劳改队,其中最惨的是没有担任什么具体职务的杨忠。2005年春节前夕,我拜见了这位八十八岁高龄的幸存者杨忠,据他自己讲,他被判的是死缓,据我二哥掌握的资料,杨鹏翥县长亲笔批的是“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不知道什么原因幸免于难。杨忠对我说,他三十四岁入狱,在劳改队呆了三十多年。我父亲没有送去劳改,是因为当时享有较大发言权的一个女人,向工作队反映周明高为人不刻薄,使杨岱模棱两可的谗言未被采纳。黄兴被关了两年放了回来,戴一顶劳释分子的帽子,因为中农成分,比地主、富农分子轻多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给黄兴平了反,因为抓他的案由是“二流子”,二流子怎么能够办罪。我二哥在法院工作,给黄兴送来平反通知书,补偿了他一点钱。杨义忠劳改十多年,膝下无男丁,生产队靠劳动力吃饭,晚景极为凄凉。他的一个外孙在二十一世纪,终于坐上了大理市副市长的位置,验证了他的政治基因。副市长外孙也许终身不会知道,土地改革划成分是何等的荒唐,杨义忠们的悲剧和灾难还会重演吗?杨义忠这个只有三分土地的地主,划得冤枉,比他冤枉的还有。王绍理的父亲,租人家的田盘,勤巴苦做,一年到头打着光脚板,去做客时一双布鞋揣在怀里,快进村了洗了脚才穿上鞋,做完客出了村,鞋又揣回到怀里。就这样一个人,被划为富农。王绍理秉承了他父亲艰苦奋斗的精神,学习成绩异常出色,但是成分问题,无缘跨入大学门槛,后来在云南省贵金属研究所工作,1998年我在昆明医学院参加一个全国性的学术会议,与云南省贵金属研究所离得很近,前去拜访他,谈话的议题还是土改划成分,好在他的两个儿子大学毕业当了工程师,实现了他未能实现的梦想。
(待续)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