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嫻
上图:作者像
序
我的幼時學友王宇嫻,從相識至今已超越半世紀。她一生秀媚,半生孤寂。出身高尚,教養良好,低調含蓄,骨子裏有一點優越感。一位精緻、纖秀的上海女人,幽谷里的一株孤蘭。
出生於名門世家,從小耳濡目染中西書香禮儀,家庭調教,催發出她紆貴優雅的氣質。她有小姐脾氣,個性并不剛烈。她不是刻意擺架子,而是有些冷若冰霜。她不勢利,但注重禮儀,不喜歡沒有家教的人。相處久了,你會發現她忠厚善良,寬仁為懷。
家世、教養、矜貴的舉止,令她在走出童年的門檻時,已備受異性關注。她并不漂亮,但高佻的身材,有一種懾人的風采。
求學時,她是校中的風頭人物。朗誦、舞蹈很出名,中文作文、毛筆字也不差。最使同學們羨慕的是她會跳芭蕾舞。更是一些男同學心目中的公主。
但是,在那革命的大時代中,她一家人所受的遭遇是罄竹難書的。特別是文革時期,我等之輩家中也是如此,人的尊嚴受到深深的蹂躪,豈可淡忘。
六十年代,她被分配到工廠,一個她完全不知道的層次中。文革冰封期後,我常去她家小坐。她父母熱情好客,待之以禮。在物資貧乏的年月里,用抄家剩餘的茶具,招待我們享用一頓舒適的下午茶。
那時,芭蕾舞訓練沒有白費,氣質流露。追逐她裙下的男孩子很多。後來,她結婚了。
令人嘆惜的是,在那特殊的年代,她的婚姻并不如意。丈夫是生意人家子弟,并非書香禮儀之家,粗綫條,學識不高。沒有好好珍惜這一朵嬌貴的花。 一九七四年,因周恩來總理的過問,作為統戰對象,他們一家人抵港。那時,我們都羨慕王宇嫻的丈夫,結婚才半年餘,幾生修到的好福氣。人生的每一環都是緊扣的,但是她的前夫并沒有感覺。後來,她離了婚。人前人後,沒有說過半句前夫的不是。只對我們說:換了環境,前夫并不是她要的那杯茶。她及她的一家,從不會把錢財放在第一位,即使在榮華富貴的世界裏,安靜地過恬淡自然的日子。那是我至今都欽佩的情操。
九十年代,她回上海度假。我們見到她,仍是守着一份冷傲,應酬人,三分客氣七分矜貴。
以後,我來過香港,見到了王宇嫻和她的雙親、弟弟。雖則一切不如以往,但仍是談吐斯文,教養好的一家人。
她嘗過家道中落的滋味,嘗過背井離鄉的因窘,嘗過離去愛人的酸楚,嘗過失去父母之愛的悲痛,更嘗過與家人分隔千里的孤獨。但是,她仍是用那優美的芭蕾舞步,走着人生的每一步。拋不掉的是閨秀天生那股秀逸情態。
二零零六年,我來港見她。自小的芭蕾舞訓練,如當初封存的紅酒,老來顯出芳醇。足踏三寸高跟鞋,仍是筆挺的腰枝,優雅的儀態,只是抹不掉眼裏的滄桑,及那一笑一言間的歲月歴練。
我們畢竟在上海出生、成長,鄉梓之情濃郁,老上海的一磚一瓦都惦念。 她向我講述了她人生的點點滴滴,這個自食其力的大家閨秀,不落俗套,有的仍是一身的好教養。歲月的風沙在她的鬢邊吹過,眼角留下淺淺的痕跡。她痛快開懷的笑過,哀傷欲絕的哭過,刻骨銘心的愛過。懷抱的不是對紅塵的眷戀,愛恨的執着,而是抹去的恩怨,念舊寬容的心境。她釋懷,寵辱不驚。學會在清風中冷冷的賞閱世情。她仍是幽谷中的一株孤蘭。
退休後,她寫了這本書,文如其人:淡雅脫俗。曲筆抒發了婉約的傷逝,道盡對家和親人無盡的緬念。
“採菊冬籬下,悠然見南山"我祝願她的生活更多幾分閑趣。
DAVID CHEUNG
2012-4-28於美國
自序
一九九六年夏,爸爸去世。與居美的三孃孃(張惠珠)通信,她鼓勵我寫一些文章。二零零四年,媽媽辭世後,而身在加拿大的二表舅張汝黻,更給了我很大的支持。我一度想提筆寫些紀念的文字,哀傷冰封了筆端,竟長嘆不能成章。
月圓月缺、漢宮秋老,轉眼間我已到了桑榆樹梢上靄靄暮景的年歲。有些厭倦衰老的生命,不想讓心中的往事,在無情的歲月裏化成塵封的記憶。再不寫轉眼一定不想寫。
在一個不需要按時鐘過日子的日子裏,我不由展紙提筆,斷斷續續寫下我一篇篇的回憶短文。陳年往事只憑瑣憶重溫。家中的照片,經過文革抄家,所剩無幾,那是我心中永遠的遺憾。
在這本書中,下筆略述小事,已臨文不勝風木之悲。我捕捉有記憶以來的細瑣往事,許多過去的歡愁,乃一一重回眼前,令我感受十分哀傷但又甜美。淚水常常流下雙頰。
我所述的是那一個年代的寫照,餐桌上的銀餐具、爺爺的手杖、奶奶的繡字用品、爸爸廠中的汽車、媽媽潺潺的琴聲,那是一個繁華而精緻的年代。那樣的教養畢竟屬於非常遙遠的金粉世代。三、四十的上海有風情,我們的上海是舊上海,今天的上海我已不認識了。但我們只要記住上一輩所帶來的華影,已是得比失多了。
從前的人和事,從前的情味,也許只像是一扇夜窗裏透出的昏黄燈影。有的年代,有刀鑿之痕;有的年代,平淡無奇;有的年代,金光燦爛。人生一切如飄浮流雲,再也看不到猶有闌珊的餘暉,西風殘照,只留下一些味道在其中。
我用我的心和感覺去寫,我和筆下人物有感情。運筆之際往往難捨,希望用多些篇幅寫盡心中牽掛,語言或文字的表達都是極有限的。特別是撰寫雙親之時,常淚如泉湧,要待情緒平伏,才能繼續。
我緬懷過去,但并不沉緬於過去。人生路悠長,往事已蒼老。珍惜現在,活在當下,冬風一樣馬蹄疾。
2012-4-28於香港
上图:我的祖父王啟常
我的爺爺
記憶中,爺爺中等身材,清瘦。戴一副金絲邊眼鏡。他生於一八八七年,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後赴英國倫敦大學深造,獲經濟學士學位。在上世紀初,能踏上英倫的中國學生是十分罕見的。學成歸來後受聘為財政部任次長;曾被北京大學聘為經濟歷史學教授;又因任庚子賠款委員會總會計師,故被推選為出國考察的代表,遠赴歐美評估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的經濟狀況;同時被利濟貿易公司(天津)聘為歐洲代表。他見多識廣,猶記得他的幾個大鐵箱都貼著各國的入境標籤。 我的祖母宋雲舫,畢業於日本東京女子大學,是一位能幹而善於交際的事業女性,曾創辦中國第一家女子銀行。生了爸爸三兄弟,那時家居北京。只可惜她早逝,我們只能從照片上看到她的容貌。
上图:祖父王啓常祖母宋雲舫結婚照
上图:祖母宋雲舫
繼祖母趙紫霜嫁過來時,爸爸三兄弟尚未成年,但大家相處親切融洽。爺爺五十歲不到就退休了。享受舒適安逸的晚年。爸爸婚後,舉家遷居上海。
爺爺很紳士,溫文爾雅,言談舉止有一種清貴風采,從淡泊中透出精緻的敏銳;有的是英國教育薰陶出來的一絲威嚴和執着,雖則他從不大聲說話,但大家都很敬畏他。
受英國教育的爺爺,衣着卻是中式裝扮,絲綢羅緞,尼羢毛皮的長袍馬褂,腳穿布底鞋;出外才戴上禮帽,換上皮鞋,拿手杖。手杖的把手是一個銀製的老鷹頭,懷錶用一條白金鍊掛在馬褂或背心的口袋中。奶奶是輕掃娥眉,一襲合身的旗袍;冬天的皮草大衣,夏天一把輕搖的檀香扇,我的祖父母不就是如此的福壽多姿嗎?
爺爺平時抽雪茄,愛品酒,但只是淺酌。喝中國酒時,他有個細瓷雕花的燙酒杯;他也愛品茗,每天早上傭人會為他沖一壺洞庭碧螺春或獅峰龍井,斟在他那有銀托的茶杯中,又香又清。家中飯廳的酒櫃中,擺放著各式的中外美酒,有一瓶是葫蘆形的薄荷酒,翠綠色,我很喜歡的一個顏色,所以特別記得。
爺爺講究禮數,特別是餐桌禮儀,是地道的洋派玉堂人物。即使家常吃飯,也用餐巾。最初,我和弟弟是不與大人同席的,待學會了如何使用中西餐具,才能跟長輩同桌吃飯。每天下午,都有一頓下午茶,有時出外,有時在家中。特別是邀親朋戚友共享時,那些漂亮精緻的茶具令我賞心悅目,而弟弟是志在那些美點了。奶奶、媽媽親手烤的蛋糕、泡夫,夏天還有自製的冰淇淋。
爺爺不太喜歡應酬,偏偏我家親戚眾多,爸媽交遊廣闊,奶奶又喜歡熱鬧,家中經常人來客往。他有時會感到很煩,但他尊重家人,從不埋怨。感情內蘊含蓄,是另一種境界。
爺爺有兄弟姐妹四人,他排行第三。他的哥哥,我們稱大爺爺,曾是上海聖約翰大學的歷史教授,大奶奶雖然教育程度不高,但能說會道,更是一個持家的好手。他們共有十一個兒女。大爺爺去世後,爺爺是以長嫂為母,對大奶奶十分恭敬,也常常幫助他們。他們有一子天福,早歲移居台灣。另一位八孃孃珣光,則嫁到新加坡。其他子女均定居上海。
爺爺的姐姐,大姑婆早逝,我對他們一家印象不深。
爺爺的妹妹,小姑婆守寡,為人斯文賢淑。她的大女婿是聖公會主教。那時,我很愛去她家,座落在上海梵皇渡路上的一座大花園,內有三幢洋房,他們居其中一幢。一大片綠色的草坪,人踩在草地上就像站在一塊翡翠上。還有幾棵枝葉茂盛的梧桐樹,那房子灰白色的牆,木造的百葉窗,鳥語呢喃的走廊,雖然有些舊,但依然蕩漾着歐陸的遺韻,漂浮着歲月的光輝。春天、夏天,表哥們帶我們坐在大樹下嬉戲,享受驕陽、晚霞,和那種遠離了的歐陸情;秋天,我和弟弟喜歡聽那踩在落葉上的沙沙聲;冬天,我就站在壁爐旁,看窗外稀落的樹枝,透出一陣陣的寒意。
爺爺疼惜我們,特別是弟弟,但決不寵溺,但他常說奶奶把我寵壞了。弟弟與英國的查爾斯王子是同一年誕生,因此爺爺給弟弟取的英文名也叫查爾斯。他每天見到弟弟總會笑咪咪地摸摸他的頭,那笑容是從心裡發出來,叫著他的暱稱“小乖乖”。
我們稍大些,每天做完功課,而爸媽尚未下班回家時,爺爺就講他穿梭歐洲各國時,沿途逗留大城小鎮的所見所聞,這些常識和歷史及文化是相關聯的,特別是英國的風土人情。言語中雖然對歐洲有無限緬懷眷戀,但始終有一份歸燕之思。我呢,常常是無心裝載,弟弟則是聽得津津有味。
爺爺奶奶愛聽蘇州評彈,愛看京劇崑曲;也愛看芭蕾舞和歌劇。除非第二天要上學,否則一定帶上我們倆。閑來兩老就逛公園,假期時又會跟我們一起去。平時,除了看報紙雜誌外,也是書不離手,看累了就在屋子里踱方步。那時,上海的某幾家電影院,星期天早場會上映原版的英語電影:莎士比亞的《理查三世》、大仲馬的《三劍俠》、狄更斯的《霧都孤兒﹙苦海孤雛﹚》……等等,我們全家是每場必看。
上图:站立弟弟王宇勳、母親賀月華、父親王爾榮、王宇嫻,坐:祖父王啓常、繼祖母趙紫霜。
三個兒子中,爺爺最喜歡我爸爸。並非因為他是長子,而是爸爸既孝順,又勤奮好學,不靠父蔭,自己創業,三十歲就開設了汽車廠。在我們的家族中(王、宋、趙三家)爸爸是最有成就的一個,讓爺爺老懷安慰。後來,公私合營,爸爸被任命為汽車修理業的私方經理。這一下,家中更是新雨舊知,賓客滿堂。爺爺奶奶樂琴書以消閑,閱文章以自娛,享桑榆天倫之樂。
一九五七年,大鳴大放,整風反右開始。爸爸被批判,劃為右派,調配青海。走的那天,我和弟弟上學。爸爸回到公司,隨後就被通知要離開,媽媽和傭人送去了一些簡單的衣物,他就走了……
家中一下子門庭冷落車馬稀。爺爺變得沉默了,他和奶奶每天在暮色中摟著我和弟弟,等媽媽回家。那時又適逢大煉鋼鐵,大躍進,媽媽常工作到深夜,兩老耽憂,兩個傭人也如是。媽媽不回來,爺爺奶奶不就寢。恬淡而沉靜的情感中,道盡了人生的哀愁。自遭家難,平素較少淵源的人,反而遞來撫慰與同情。那些幾十年深交,以及受過我家照應的親戚,似流星墜逝,浮雲飄散,可見人性之勢利。
那時家中兩名老傭人,一個從爸爸十三歲起就在我們家的幫傭施小玉,我們稱呼她為老媽媽;另一個從弟弟出世就來我家,我們稱呼她為阿三媽媽。兩人都無兒無女,見到如此情形,主動提出不要薪金,爺爺不肯。老媽媽為讓我們緊縮開支,就告老請辭,搬去跟侄子同住,那天,我們含淚告別。以後,她每隔半個月,就買許多東西來探望我們。另一位,是我出世時,請的特別護士,林小姐,廣東人,也從不間斷地來探望我們。每次來爺爺奶奶都待之以禮。除此之外,仍有一些親友往來,這種細水長流,雪中送炭的感情,是如此讓人信賴、親切。
爸爸離家的三年,我們每星期通信。爺爺對我們的管教及學業絲毫沒有鬆懈,一如既往地教誨我們。雖然排場縮減,仍然沒有讓我放棄學習芭蕾舞。那時,又是國家大災害時期,日用品及食物皆實行配給,憑票供應。爺爺就分擔了家中的經濟。他體恤媽媽,吩咐傭人要加倍細心地照顧媽媽的起居飲食。周日及假期,也如以往地安排我們的娛樂。奶奶膽小又不善辭令,爺爺就要負責應付地區戶籍警和居民委員會里弄大姐的質詢。
古稀之年,遇上了兒子的政治問題,要從優哉悠哉的生活中走出來,與媽媽一起面對殘酷的現實,他百感交集。有時候,我放學回家,看到爺爺獨自站在窗前凝望窗外那一片整潔的寂寥,我輕喚一聲:“爺爺……”,他回頭看了看我,搖搖頭,長嘆一聲,滿心是落寞的陰影。
三年後,爸爸回滬。父子見面,恍如隔世。男人的英雄感妨礙了情感的表達。父子間含蓄的言行,卻又讓人感受到人淡如菊,情濃似酒。爺爺向爸爸細訴三年的家事,心境是高興與感傷並列,不勝低迴的追思。那年的農歷新年,爺爺興致特別高,笑口盈盈地享受一家大小的笑聲軟語。
爺爺一直都很注重身體的健康。年事漸高,他早起早睡,少煙少酒,三餐清淡,天天去附近的公園散步。出外用膳,也是淺嚐即止。所以,除了有輕微的氣喘病外,他的身體是不錯的。
一九六六年八月,開始了文化大革命。隨之而來的是破四舊、審問、批斗,我們是資本家,屢遭抄家。那時,在生活上,人性尊嚴上所受到的衝擊,讓我們膽戰心驚,更遑論祖父母所受到的驚嚇程度。
入冬後,我家被勒令不許生火取暖。上海的冬天,冷徹入骨。八十高齡的爺爺,凍得發僵,兩老冷得在屋里都穿上了沒被抄走的皮衣。最後,爺爺只能半臥在被窩中取暖。銀白色稀薄的頭髮留住他年輕時的紳士風度,歲月催不老的是他溫良低調的性情,一輩子守著這套分寸。
之後,他病倒了,漸漸連粥湯都不能下嚥,很虛弱。由於是資本家,醫院拒絕診治,只能偷偷地讓做護士的親戚來替他注射葡萄糖。全家人日夜輪流陪侍榻側,跟他說話,喚起他生存的意志。我們心痛、焦急,但又是那麼的無助無奈。最後,葡萄糖都注射不進了。
一九六七年一月廿八日,爺爺無疾而終。之後,也不允許有任何的殮葬儀式,全家人送了爺爺去火葬場。那一年上海的隆冬,透的是日暮天寒的凄冷。
“霜冷離鴻驚失伴,有人同病相憐。擬憑尺素寄愁邊,愁多書屢易,雙淚落燈前。”三個月後,奶奶也在睡夢中隨他而去了。
2010-10-8於香港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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