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桂英撰写 程正渝整理
图:在四川仁寿老家祭拜刘家祖坟。(2007年摄)
右起:刘江文(刘蜀川小儿)、刘桂英(刘蜀川长女)、刘菊明(刘学如长女)、王君健(刘学如外孙)、王正付(刘学如长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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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在四川省仁寿县珠加乡刘家湾村。据父祖辈们讲,明末“张献忠剿四川”,四川人口死亡过半,接着战乱持续30多年,四川残余人口仅60余万。1694年《康熙招民填川诏》下令湖广填四川,持续数十年,移民100余万。我们祖辈刘家人就是这个时候从广东来到四川的。
我的祖父刘文繁(1900-1954)解放前也是唸过私塾的有文化的人,一直在成都工作,直到解放才回到家乡务农。
祖父和祖母萧氏于1924年结婚,生育了大姑(1925年出生)、二姑(1927年出生)和我的父亲(1929年出生)三个孩子。大姑嫁到方家,二姑嫁到朱家,都离得不远。
我的父亲刘蜀川(1929-2003),也读过私塾,粗通文墨,会打一手好算盘。解放前就喜好肩挑背驮出外做小本生意,到过甘孜、阿坝。1950年父亲和母亲舒淑琴(1928-1998)结婚,母亲是四川本地农家女子。
我叫刘桂英,1951年12月出生时非常瘦小,叔伯姑姑刘淑霞来看到说,“桂英瘦小得像只猫……”。我说话比较晚,两岁多了还只会“啊——啊——”地叫。有一天祖母让我去叫祖父回来吃午饭,我就跑出去,对在地里干活的祖父“啊——啊——”地叫了起来,祖父听到,放下锄头说:“孙女会说话了,叫我回去吃午饭呢。”
1954年祖父去世,一直等到在外面做生意的父亲回家才入殓下葬。
我的大弟出生于1954年,二弟出生于1956年。
有一回父亲挑着我和大弟去赶集,回来时给我们姐弟仨一人买了一根棒棒糖,给二弟的叫我拿着带回家。等回到家时才发现,我不知不觉地把二弟的棒棒糖也吃得剩的不多了……
还有一回母亲给弟弟喂奶,没有我的份,我急了,在母亲的背上咬了一口。母亲说:“桂英还想吃奶,弟弟还不够吃呢!”--可见我小时候多么调皮。
母亲和祖母脾气都很好,平日话都很少,又都是勤快人,婆媳关系融洽,我从没见她们红过脸。
2
1957年上半年,父亲在外面跑生意,“反右”运动开始了,村里认为我家是“中农”(1),父亲有文化,又常外出做生意--是个批判对象,而他又不在家,就把我母亲叫到乡里,叫她交代丈夫在哪里。我母亲回答说:不晓得。无论干部们怎样开导,我母亲只有一句话:不晓得。于是乡干部把我母亲关了起来,让她坦白交代丈夫的下落。而我母亲还是只有一句话:不晓得。乡干部把我母亲关了半个月,无可奈何,只得把她放了回来。
就在母亲被关在乡里的时候,恰逢村里干塘捕鱼。祖母是小脚,下不了水,还得照看我的两个弟弟。只有五岁多的我是家里唯一的劳力,于是我拿了个筐,也跟着大家下塘捕鱼。全村的人都下到池塘,个个泥水满身咋咋呼呼,放了水的池塘里那么多的鱼活蹦乱跳……我拿着筐也急忙扣鱼,却怎么也扣不着;我好不容易扣上了一条大鱼,等我动手抓时又蹦跳得不见了……我拼命地扣呀抓呀就是抓不到……别人都抓到好多鱼了……父亲为什么不在家呀……散场了,我浑身泥水低着头拿着空筐朝家走时,心里想,如果父亲在的话,我也会像别的孩子那样,抱上一筐鱼回家的……
我们的邻居、近亲刘运武大伯,家庭成分也划了个中农,也有些文化,也有刘家人平日好高谈阔论的特点。村里“大鸣大放”时,都怂恿他发言。他果然在大会上慷慨陈词:现在都说形势大好,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可是吃饭还得吃红薯米饭……。于是,他的这番言论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言论”,他成了重点批判对象。在批判大会上,还没几个人发言,刘运武大伯就遭到众人围攻毒打,一连打断了三根竹棍!刘运武大伯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抬回家后就卧床不起,又没钱去医院看病,躺了两三个月就去世了。
到了1959年下半年,刘运武大伯的妻子又病又饿也撒手人寰,留下三个女儿,大女儿刘秀英才十三四岁。
我父在“反右”之前还通过叔伯兄弟刘学如(刘运武的亲弟弟)给家里写过几次信、汇过几次钱,后来听到刘运武遭到批斗毒打致死的风声,就再没给家里来过信、汇过钱,也越发不敢回家来了。我父那时在甘孜阿坝跑小生意,恰恰遭遇藏民暴乱,只得和当地逃难百姓随着平叛部队前行,一路到了青海,以后又从青海去了新疆。
3
1958年上半年除四害,在我们村里搞得热火朝天。我们那里除了完成上面规定的消灭老鼠、麻雀、苍蝇、蚊子外,还要消灭一种吃菜叶子的“猪儿虫”。大人都有除四害的具体任务,每天必须完成。妈妈带着我们姐弟仨,除了摇着树枝吆喝着驱赶麻雀外,主要是捕杀专门嚼食菜叶、约5厘米长的猪儿虫。路边的一口枯井,不久就倒满了大家捕杀的全身墨绿肥墩墩胖乎乎的猪儿虫。
1958年下半年实行公社化,队里办大食堂,过共产主义生活--吃大锅饭,家家户户的锅碗瓢勺都收走了。开始伙食还不错,一天吃三顿饭,每顿有几个菜,大鱼大肉,浪费很大。
1958年下半年大炼钢铁,我们村子附近山坡上密密麻麻的树林,被统统砍了拉到公社去炼钢铁了。家家户户的锅碗瓢勺,凡是带铁的统统收去炼铁了。
到了1959年上半年,队里大食堂的伙食就不行了:一天两顿,稀饭,不见油星的汤菜。
一天,我饿得不行了,扯下门口挂着的红辣椒就往嘴里塞,顿时辣得我大哭起来;接着肚子剧痛,痛得我满地打滚……
一天晚上,奶奶看我们姐弟几个饿得实在可怜,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些豌豆和一把米,用家里仅有的砂锅偷偷煮起来……谁知烟囱冒烟被生产队长刘俊臣(也是近亲、近邻)看到了,他大吼一声冲进房子,提起砂锅狠狠地甩在地上,砂锅碎了一地,砂锅里那点稀饭和豌豆甩了一地一墙。奶奶只有默默地流泪--因为那时生产队规定不准任何人在家里另起炉灶,有违反者就是这个下场!
那时,其实队里的库房里还有一些粮食,地里的稻子、小麦、花生、红薯、豆子之类还是有的,但是生产队规定不准任何人吃和拿,否则,就要挨批斗,甚至劳改!--那个敢呢?
1959年下半年,队里大食堂的伙食就更差了:一天两顿,每顿每人一碗,瓢儿菜汤里的米粒更少了。大人们说,那大锅瓢儿菜汤里的米粒真像“一个螺蛳打十二碗汤”的螺蛳一样稀少而珍贵呀!
人是最不经饿的。这时人们个个瘦得皮包骨头,有的则浮肿了,有的肿得皮肤发亮、流黄水……
一天半夜,五岁多的大弟饿醒来了,用微弱的声音说:“阿妈,我想喝口米汤。”那时家里哪里有米有锅做米汤呢?妈妈只得给他喂了点水。不一会儿,大弟就断气了。在暗淡的灯光下,看着大弟瘦弱可怜的模样--妈妈、奶奶和我都哭了。妈妈伤心地哭着说:“孩子你走了,阿妈对你阿爸咋个交代呀——”
不久,三岁大的二弟饿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也悄然离去了……
我那时也饿得死去活来--没有饿死确实是个奇迹!究其原因,是因为我比弟弟们大些,可以跑到外面找吃的,抓起什么都吃:挖出草根来就吃,抓到蝗虫蚂蚱烧着吃,挖出虫蛹来也烧着吃(2);我还在地里来来回回地转,看有没有剩在地里的花生、红薯、豆子、萝卜、莴笋、蔬菜之类的东西,若找到了立刻就塞到嘴里生吃掉……
有一回,我们一群孩子在地头找吃的,队里的罗会计赶来,单单把我抓住打了一顿,还边打边吼道:看你还敢不敢来拣公家的东西了!你爸躲到哪里去了!……
原来是因为我爸爸不在,才单单只抓住我打!
我那时看到别的孩子的爸爸都在家,心里想,爸爸如果在家多好啊,爸爸为什么还不回来呀?
图:在仁寿刘家老宅废墟前留影。(2007年摄)
右起:刘江文(刘蜀川小儿)、刘桂英(刘蜀川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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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5月的一天,我和妈妈、奶奶在队里大食堂吃饭,忽然看到我家附近火光冲天,我们急忙赶回家来,大火已经把我们家和邻居刘秀英家烧成一片废墟!十三四岁的刘秀英已吓呆在废墟旁。原来是她在地里捡了些豌豆,偷偷在家里烧着吃,一起火就着成了大火,当时我们住的都是低矮的茅草房,大家又都到远处的大食堂吃饭去了,大火很快就把我们相毗邻的两家的房屋吞噬了!
前面讲了,刘秀英的父亲刘运武在1957年反右时遭到批斗毒打致死,其母也在1959年又病又饿死了,只留下十三四岁的刘秀英照看着两个妹妹。
大火无情地烧光了我们两家的房屋,我们两家这些年已经一贫如洗了,现在可真是一无所有了!连一根针一根线都没能从家里拿出来。二舅妈看我身上的衣服很破了,就给了我一件旧衣服,我以后就一直穿在身上。
公社安排我们两家到邻近的民和(村)居住。我家的房东是母子俩,男孩子跟我差不多大,他们家其他人都饿死了,也很可怜。我们到他们家住在一间小茅草房里。他们刚好抓到一条小蛇烧熟了准备吃,见我们来了,特地给我们送了两块蛇肉来。我有点害怕,不敢吃。奶奶劝我说:“要保命呵,吃吧。”我鼓起勇气吃了一块。奶奶和妈妈推来推去,后来合着吃了另一块。
奶奶常感叹地说:“解放前就是灾年红薯还是吃得饱的呵!现在还没有天干,也没有洪水呀……”
民和(村)这边的大食堂和刘家湾(村)那边一样,每天开两顿饭,每人每顿也只是一碗清汤寡水的饭--飄儿菜汤里飄着几粒米。
奶奶终于饿得起不来了--走了!我和妈妈眼泪都哭不出来了……
在那三年,也就是中国人常说的“三年困难时期”,我家饿死了三口人:大弟、二弟和奶奶。
大姑父和二姑父赶来,用薄板皮钉了一个简陋的棺材,把祖母的遗体抬回刘家湾,埋在祖父生前准备好的夫妻合葬墓的墓穴里,草草殡葬了。
妈妈带着我也回到了刘家湾。妈妈对生产队长说,我们不去民和(村)了,这里才是我们的老家。队里只得把我们安置在一位姓周的家里的一间矮小的柴房里,放了一张床,铺了一张席子,我们就住下了。
刘秀英没有带两个妹妹再回刘家湾来,她为了养活两个妹妹,十五岁就嫁人了。
5
1961年,饥饿依然在天府之国肆虐。
1961年春天里的一天,母亲带我去看外婆。母亲说,这次啥子都没得带的了。
记得前些年生活好些的时候,有一次母亲带我去看外婆,带了一只煮好的鸡腿,母亲一路嘱咐:给外婆留起。谁知我一路上不知不觉地把鸡腿吃完了,到了外婆家啥子也没得了。母亲说了我几句。外婆说:“来就好,啥子也不用带。”说着,外婆用钥匙打开她的小木箱的锁,取出一些花生、豆子给我吃。
这回来外婆家,外婆流着泪说:“外婆啥子都没得了……”。她的那只小木箱空了,锁扣也被撬了。
外婆对母亲说:“那时候我一个人带三个娃儿,在地里勤干活,还是能吃饱肚子的;青黄不接也饿不了肚子。那像现在呵……”
后来,母亲对我说,大舅妈把外婆的小箱子的锁撬了,不许她再为孩子们收藏一些花生、豆子之类的东西。母亲还说,大舅妈可凶啦,大舅在外面混得不行,饿着爬回家来,被大舅妈赶出家门,以后再也没有音讯了……
不久,外婆来我们家了,我和母亲住在周家的小柴房里一无所有,--外婆没想到女儿家过得这么惨!
吃饭的时候,母亲在大食堂多要了一只空碗,把自己碗里的饭(其实就是飄儿菜汤里有几粒米)倒出一半在空碗里给外婆,叫我也把碗里的饭给外婆一些。我不给--心里想,自己都吃不饱还给别人。外婆说:“我不饿,够了。”母亲对我说:“她是外婆,你给外婆倒一些。”我还是给外婆倒了一些。
--长大后,我想起这件事就内疚,我那时候怎么那么不懂事啊,多伤可怜的外婆的心啊!
外婆回去后不久就去世了,当然是饥饿……
呵,我这个不孝的外孙女,连外婆的姓名都不知道!听母亲说,外公姓舒,是个老实的农民,在我母亲小时候就过世了。外公、外婆育有二儿一女,他们的家在邻近的方家公社(镇)。
但愿外婆在天国不挨饿,原谅并保佑我这个爱她的外孙女。
如今,我也六十多岁了,也当上外婆、当上奶奶了,每当我想起那三年两个弟弟饿死的凄惨情景,想起奶奶、外婆在饥饿中挣扎的日子,不禁悲从中来,久久不能平静!
……
6
图:在新疆温泉县种畜场农七队刘蜀川家门口留影。(1987年摄)
前排右起:程冰莲(刘蜀川外孙女)、刘蜀川、舒淑琴、程尊现(刘蜀川外孙)
后排右起:刘江伟(刘蜀川四儿)、刘桂英(刘蜀川长女)、程正渝(刘蜀川长女婿)、刘江文(刘蜀川小儿)、刘春玮(刘蜀川小女)。
1961年秋天,父亲从新疆写信并汇钱到刘学如叔叔处,请他送我母亲和孩子到新疆去。刘学如叔叔不想去新疆;正好刘淑霞姑姑来家,母亲问她愿不愿意去新疆,她毫不犹豫地说:“走,去新疆!”
刘淑霞姑姑读过书,有些文化,已经是二十来岁的大姑娘了,当时在水库上劳动,不愿意在农村找对象。她的父亲已经去世了,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都已成家,还有母亲和一个弟弟在家。她果断地跟我们一道去新疆。
生产队和公社出人意料地、很爽快地给我们开了去新疆的证明,也不过问父亲的事了。
我们坐上了从没见过的长长的火车。一路上都是穿得破破烂烂的拖儿带女的人们,不是逃荒的,就是要饭的,还有偷的、抢的……
到了乌鲁木齐,我们住在一家旅社里。我们的钱花光了。刘淑霞姑姑给我父发去电报,要他火速寄钱到这旅社来。我们没钱买饭吃了,我在旅社的食堂饿晕了,正好有一位在食堂就餐的干部看到了,问我母亲,这孩子怎么了?母亲随口答道,孩子病了,没得钱去看病。那位干部立即掏出五元钱给我母亲,说,赶紧带这孩子去看病吧。--我们只知道这位干部是新疆林业厅的干部,姓名都没问到。那时五元钱我们可以吃好几天的饭呢!母亲给我买了一碗稀饭,我吃了,顿时觉得好了许多……
刘淑霞姑姑急中生智,把从老家带来的自己绣的鞋垫摆在街头卖也挣了几元钱。
等了几天,父亲的钱寄到了旅社,我们买了班车票,搭上了班车,在茫茫的戈壁上又颠簸了两天,才来到西距乌鲁木齐五百多公里的边陲小城博乐。到了博乐,父亲乘着马车到客运站来接我们,--我终于见到了盼望已久的父亲!而父亲得知两个弟弟、奶奶和外婆都饿死了,当场失声痛哭,我和母亲也哭了……
父亲在新疆边境上的一个国营牧场当农工,每个月的工资虽然只有十多元,但一家人吃食堂的伙食费还是够了。场部领导看他的家属来了,就给他分了一间小地窝子(3)。于是,我们又有了家了。
那时新疆的这个国营牧场也有食堂(4
过了些日子,母亲和姑姑也下地干活了--她们也成了国营牧场的农工。
我从此成了新疆人--那时快满十岁了。
注:
(1)以后又改为“下中农”。
(2)别的孩子还烧青蛙、老鼠吃呢。
(3)地窝子,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开始屯垦戍边时,为解决住房问题,创造的较简陋的居住方式,挖制方法比较简单:在地面以下挖约两米深的坑,宽约两三米,长度依需要定;房顶用整根的杉木作檩条(或放几根椽子),再铺上厚厚的秸秆(或铺苇把子);最后再在上面抹一层草泥(麦秸和粘土加水和制)这样一间地窝子就建成了。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新疆农村广泛采用。
(4)主要是为单身职工办的。
20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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