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帆
人过中年以后,不免有怀旧情绪,喜欢回忆。
有好些晚上,我这个从不失眠的人失眠了,我这个“书蠹”在想事情。想什么呢?我在想我的最早记忆、我的家庭背景以及我身上有哪些优质基因,又有哪些挥之不去的劣根性(就像我的咬手指甲,至今改不了),想我儿时的景象,我从哪里来?是怎么样走过来的?我是怎样的一个人?身上特有的“文化形态”是怎么形成的?总之,想了很多很多。
思前想后,我很知足。
“天空不留痕迹,鸟儿确已飞过。”这大概是印度大诗人泰戈尔的诗句吧?中国的文化伟人苏东坡也说过:“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我自知,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平凡之辈,并不奢望身后留名,留下点什么“鸿爪雪泥”就已不错了,但是,我就像一只自在的小鸟一样,确已在人世间的天空中飞过,遇上了这个风云际会的时代,该经历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也都经历过、体验过、感受过。总之,我这辈子够本了,值了,不枉在这世上飞过一遭了!
之一:人生扉页
“人生是一本书”--很多人都这样说,那么,我的人生扉页是从哪里翻开的呢?
我出生在庐山余脉下的江西省都昌县阳峰乡(解放初为万里乡)府前村,旧称林塘、柏树下,是南宋爱国名相江万里的故里。
村中心有“圣厅”,据说是接放圣旨的地方。后来才知道,这就是江万里的“古心堂”(万里公号古心),理宗皇帝题过匾额。小时候见过圣厅上方神龛中供奉着万里、万顷兄弟的镀金木雕塑像。还有一棵据说是丞相亲手栽的古柏,我见到的时候只剩下一段枯树杪,闲置在圣厅内。村里人常刮一块古柏树皮当作治病的良药。很早就听长辈传说,万里公“忠臣不事二主”,元兵打过来了,要亡国了,他就跳水自尽。按府前的习俗,过年是在除夕前一夜,吃年夜饭前,全村各家父老都手捧托盘,带着供品,我们小孩也跟着大人一起,聚集在圣厅送“福礼”,大放鞭炮,由族长领头击磬,祭拜祖上这位令人崇敬的忠臣和清官。
幼时我就熟读圣厅的一副对联:“兄宰相、弟尚书,联笔文章天下少;父成仁、子取义,一门忠孝世间稀。”初中放假期间,我在村里一位长者家中翻阅了一通《江氏宗谱》的“谱头”(卷首),记得的有江万里“去国离家路八千,平生不受半文钱”、“万里为官彻底清,舟中行止甚分明”等诗句。那时,我还曾得到一本旧时的简易历史读本《鉴略》,急于寻找有没有说到江万里的事迹,结果发现,上面赫然写道:“执义文天祥,捐生江万里。”将先祖江万里与“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民族英雄文天祥相提并论!
后来读了《宋史》中的《江万里传》。再后来,到了1981年,我在《人物》杂志第4期上发表了《文天祥与江万里》的文章,成为江万里研究会成立之前最早研究江万里的文字。
我的出生地府前村依山傍水,林木葱茏,祖传的老屋门前叫做“大塘”的一湾清清池塘,大到足以环抱大半个村落。依稀记得,我跟着堂兄民镜蹲在大塘边洗一根萝卜,一头栽到塘里,吃了一肚子水,还是大人们用长竹杆将我打捞了起来。这是我与大塘的最初“亲密接触”,当时大约有三岁了吧。
按农历,我属狗,生于丙戌年(1946年)的腊月十九日,快过年了。后来时兴过阳历生日,查了查,这一天是1947年的1月10日,跨到猪年去了。这就有了以后自我介绍时所谓“猪头狗尾”的戏言。
那时乡间打更报时,敲的是小锣。我出生在夜里,恰好敲二下锣,大人便给我取乳名叫“二下锣嘚”,简称“锣嘚”(“嘚”是家乡话中的语气助词)。我后来取笔名,除常用的江帆外,还取过谐音为罗德。
父亲江海泉,生于1928年。解放前夕,他一度在景德镇舅父收购烧窑木柴的窑柴行里“看筹”,也就是看守和统计进出的货物。家乡刚一解放,父亲就与另外三名同村的伙伴一起,瞒着家人,一路步行,跑到九江参加了解放军。其中一位同伴因为超龄了,被部队打了回票;一位外号叫“二牛”的同伴,吃不消解放军筑堤坝、睡地铺的艰苦生活,开小差回了家,部队派人把他“抓”了回去,不久又将他打发回家,结果还是种了一辈子的田,受了一辈子的穷;还有一位同伴经过教导队统一集训后,分配到地方人武部,后来复员在本县工作,与我的伯父家结姻(他的女儿与我的堂兄结婚)。
得知父亲在九江参军的下落以后,我祖父赶到部队,想把他的小儿子拉回家。父亲不答应,祖父只得怏怏而返,临走时留给父亲一块大洋。
追寻最早的记忆,依稀是这样一幅情景:
我躺在老屋东面厢房的一张老式大床上,迷迷糊糊醒来,发现只有孤零零的我一个人,楼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吓得哭了起来。那大概是土改时期的1950年,我三岁。大娘(伯母)隔着板墙告诉说,我妈到乡里开会去了。
“不要哭了,你妈快回来了。”“我怕!”“怕么得啥?”“我怕老鼠!”
土改划阶级成分时,我们家划为贫农,因为又是军属,还分得了本村地主的一间房子和好几件家具。我小时候,看见老屋的大门口挂起了一块“光荣之家”的小木牌。
但那时一般的社会观念,还是“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朦朦胧胧中,只听说母亲“翻身”了。解放后婚姻自由,当地大人们把青年妇女“闹离婚”叫做“翻身”。
我的母亲方金娥出生在方姓村落(上方)一个多子女的农家,从小“过继”给吕家做养女,年纪轻轻,又没读过书,婚姻大事全由她的养父母做主。离开我们家以后,她委身于本乡镇农民协会一个厚道的农民,怀上一个妹妹。后来她改嫁到景德镇市一个工人家庭,当了瓷业工人。接着,姨和舅舅也步了母亲的后尘,吕家三子女均在景德镇落户。解放初期都昌的乡下人纷纷涌进景德镇当瓷业工人,这被认为是最体面的,令人艳羡的。
(自然是为了面子上的关系,有意“简略”中间一段短暂的婚史,母亲改嫁到景德镇时让这妹妹也姓江,取名字也与我的堂姐相呼应,对外宣称带来的是江家的女儿。我猜测这恐怕也是吕家外公外婆的主意吧。祖母素来宽和仁厚,通情达理,得知此情也表示宽容和理解。当然,如果不是我这妹妹初中毕业后“寻父”引起一场风波,她恐怕会一直蒙在鼓里;我父亲在外也未必知晓原委。这是后话了。)
母亲离异后,我被接到离府前十华里路的港头街上(三汊港镇),在祖父、祖母膝下生活。祖父名义方,是个瘦高个子,喜欢喝酒,而且海量,从来没见他醉过;他抽的是水烟铜壶。在我的印象中,祖父是个严肃、严厉的人,平时话语不多,但朋友不少,为人讲义气。祖父跟人合伙做生意时跑过南京等码头,比一般人见多识广。第一次听说“火车”,火车有铁轨,一节节车厢好比一只只火柴盒,用钩子挂起来串成一串,烧煤,比汽车跑得更快,“洋船”(轮船)又是怎么回事,都还是祖父向我描述的。
第一次看电影,记得是看《白毛女》,台下人山人海,我是骑在祖父肩膀上观看的,看到喜儿受地主折磨,逃到深山变成了白头发的“鬼”,不禁哭了起来。从此相当长一段时期,看电影看到悲苦的地方,禁不住会流泪;看到可怕的场面,就低头掩目不看。第一次看电影的印象比较深,记得比我大两岁的堂兄民镜被挤得流了鼻血,我随手从自己棉衣袖管缝里抠出一小团棉花,给哥哥塞住鼻子止血。为此,受到祖父的赞扬。
土改开会斗地主,祖父也带我去看,听到口号声呼得震天响,看到地主被推上台,在哪里磕了一下,鼻子出血了,我吓得哇哇大哭,祖父赶紧背着我溜回家。
对我的生母“闹离婚”,祖父是个“强硬派”,不让她带什么财物走,扣下了订亲的一对金耳环,还有她用过的一台手动的织袜机;祖母则持开明、温和的态度。每当旁人说我妈“真恶(狠心),也不来看看锣嘚”时,祖母便说:“她在厂里头做事,脱不开身。”私下里又总是对我说:“妈总归是你妈,她没‘带’(抚养)你,总还受过‘十月怀胎’的苦哩!”
1957年春节过后,大雪纷飞,时年才57岁的祖父不幸逝世。他患的据说是血吸虫病,晚期肝腹水,肚子鼓得圆圆的,在县血防站住过院,父亲还陪他到南昌看过病。养病时,他时常外出钓鱼,有时带上我;后来脾气很大,我有点怕他。临终时祖父把我招呼到床前,拉着十岁小孙子的手,两行泪水直流。我也哭了,然后走到厨房间,趁无人时,双腿跪在泥地上,默默祈祷菩萨保佑祖父!
祖父逝世后,生母带着妹妹回来看过我和祖母一次。祖母将那副订亲的金耳环又送还给了她。我读初中时,母亲托人带信说她生重病住院要开刀动手术,祖母赶紧打发我到景德镇去探望。记得我向学校请假时,矮个子的教导主任开始不同意,而且说了句不近人情的话,说什么“你去看了她就会好起来吗”,见我又气又急,眼泪都流出来了,这才松口准了我的假。
之二:三汊港镇
我在三汊港镇度过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后来我出书时写《自述》,自称“曾经是鄱阳湖边一懵懂少年”。
三汊港是一条通往鄱阳湖的河流,三汊港镇旧时是仅次于县城的舟楫便利的商埠。街中心有一块看戏的大场子,叫“火烧滩”。据传,当年这里是朱元璋大战鄱湖十八年,火烧陈友谅的战场之一。
祖父、祖母在靠河的下街开了一家杂货店,店的招牌叫“国丰”,这是个租来的两层楼房,顶上还有晒楼(阁楼)。进门右首,有一排柜台。每到春天,燕子都飞来堂前,衔泥做窝。有一年,我受好奇心的驱使,用竹棍把燕子的窝捅破了,害得燕子又辛苦一场。
下街尽头,原是一座古庙,楼门洞开,直通一座长长的石桥。桥头门洞正上方原来题有“大兴桥”的字样,据说这是全县最长的古桥。桥面全由又粗又长的麻石条铺成,平整而光洁。桥面一侧也砌了长长的麻石条,既是护栏,又可供人歇息。桥墩比肩而立,桥下时有鸬鹚捕鱼的小船摇过。桥头古柳掩映,妇女们在石级上捣杵洗衣。
1958年大跃进的年代,全国上下热气蒸腾,钢、铁、煤,号称工业“三大元帅”,土法上马,大炼钢铁。大兴桥头刷了一副对联,将“三汊港”几个字也嵌了进去:“三大元帅齐升帐,超英赶美;汊港流水好发电,富国裕民。”我那时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也写了一首小诗:“三汊港乡,成绩辉煌。白天机器响,晚上电灯亮。”港头街上第一次亮起了电灯,不过按三汊港的地理条件并不可能利用水力发电。倒是鄱阳湖的水一涨,这里就发大水,只得沿河筑堤,河床积得越来越高,堤坝也筑得越来越高。
可惜,这饱经水患的老街、这别具一格的古桥,如今已面目全非。古桥不仅多年失修,而且被人为拆毁;老街破败不堪,也已被附近车水马龙的新街所遗弃了。
记得儿时酷暑天在三汊港桥头乘凉,我躺在竹床上,望着河里的月亮,数着满天的星星,听大人们讲牛郎织女的神话,还听过许多笑话、民间故事、历史传奇。祖母常在我身边摇着大蒲扇,轻轻地念着我早已听得稔熟的儿歌:
月光光,水汪汪,照着罗家姐姐洗衣裳;洗得白,晒得香,打发哥哥上学堂。 30年后的1982年夏天,祖母去世也已两年了,我在散文《月光光水汪汪》中这样回忆、描写过小时候在桥头乘凉的情景:
中天悬挂着一轮满月,时而在薄薄的云层中穿行。溪水在月色星光的映照下,闪着粼粼波光。我一会儿朝天,一会儿侧身,一会儿俯卧。竹床在我的翻腾下嘎嘎作响,脑子里却反复回想着孙悟空斗牛魔王和铁扇公主的故事。祖母的毛巾在我的背上、额头不停地擦拭;祖母的蒲扇在我的身前、身后不停地摇晃。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在梦中过不了火焰山,说不出有多心烦,有多急躁!惺忪的睡眼微微睁开,只见蒲扇的影子忽闪忽闪。燥热,我身上的痱子痒得难熬。我一骨碌坐起,一把夺过祖母的蒲扇,任性地嚷嚷:“那样慢悠悠地掸,有什么风?应该这样,这样扇!”说着,使劲猛扇了几下。祖母的双眼眯成一条线,嘴角泛起她那惯有的慈祥的笑容。她接过蒲扇,学着我的样子:“好,应该这样,这样扇!”随即加快了扇风的节奏。
我们那里把祖母叫做“嬷嬷”。谁都知道锣嘚是嬷嬷的“心肝宝贝”,不约而同,无论男女老幼,都亲切地叫她“锣嘚嬷嬷”。记得很小的时候,我的胸口长了一个疖子,化脓了,晚上胀痛得大哭大叫。嬷嬷心疼我,硬是用嘴巴含住疖子,吸出了一口脓血来!
嬷嬷名叫方秋和,在当地的口碑极好,受人敬重。嬷嬷她老人家虽然没文化,但重大义,识大体。她待人接物的信条可用“诚信为本、友情为重、和气为贵”来概括。她为人心地善良,忠诚厚道,一向同情穷人和弱者,对落难之人,身处困境和逆境的人,常怀恻隐之心;遇事总是先往好处想,总是记得人家的好处,受人点滴之恩,必涌泉相报。
她是一位不迷信鬼神的“唯物主义者”。她对“死”的理解是:“人死如灯灭。”她对“梦”的诠释,也用了一句书本上的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嬷嬷常挂在嘴边的俗语,习惯用“叫化子”做比喻。比如,有的人在自家门口“一亩三分地”里横行霸道,可一到了外面的世界就畏畏缩缩,上不了台面,嬷嬷就会不屑地说:“叫化子门口三尺硬!”又比如,小时候有了好吃的东西,我非要马上吃光而后快,嬷嬷就笑话我说:“叫化子留不得馊饭过夜。”
对人情世故,她老人家是看得很透的,为人处世,从来不信邪、不设防、不势利、不张扬。
我从小受嬷嬷的宠爱和浸染。从性格的另外一面来看,我从小爱面子、自尊心强,柔弱,轻信,怕吃苦、无恒心,浅尝辄止,惰性和依赖性,孩子气的任性和固执,等等,这些弱点恐怕也是她的娇惯给我养成的。
儿时在三汊港的场景,以后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南河街面临船码头,一只只帆船撑来摇去。只记得到了收购蒜苗的季节,南河街上商行门口挤满了肩挑车推的农民,过了磅秤的蒜苗堆积如山;从外地运来的则有成堆的西瓜、甘蔗。我还记得抗美援朝时,南河街上敲锣打鼓欢送“雄赳赳、气昂昂”的志愿军新兵上船的热闹情景。新兵中有一位是父亲的姑表弟,祖母赶到河边塞给他好多煮熟的鸡蛋。
祖父的“国丰”商店位于下街丁字路口,门口正对着的北河街,整条街都是手工业铺子,有织蓑衣、编斗笠的,有加工篾具和木器的,有打铁的,有卖香烛的。
西面邻居是中药铺“德生堂”,堂前挂着鹿茸和穿山甲的标本,一格一格的小抽屉,散发出一股好闻的中药香味。两家厨房仅一板之隔,要是烧了什么好吃的,就可伸过窗口互通有无。
东面是两家布店,我和街坊邻居的仔俚(孩子)常在布店后面的染坊里“戏嘚”(嬉戏)。曾模仿镇上业余剧团的当红剧目,演一出童年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我演梁山伯,“稀声音”(外地口音)而又”排场”(漂亮)、港头街上唯一穿花裙子的女仔俚淼英扮祝英台,招来一伙男仔俚的讪笑。“捣蛋”的行列中混有另一个性格活泼、笑声爽朗的女仔俚,她是正月里生的,叫正妹。后来,正妹到景德镇上了艺校,进了采茶剧团当演员,改名为方婕。她与早就回到老家星子县城的李淼英,都成为我的好朋友。
斜对面是一家南货店,里屋是浇蜡烛的作坊;前面店堂里摆着大缸大缸的红糖,我和小伙伴常趁无人之机,伸手就抓,吃得满嘴狼籍,店主和伙计非但不骂,反而逗笑不止。
因为老要寄相片给我父亲看,所以我小时候照的相是不少的。我最早的一张照片是这样的:一身家织布花格子新衣,裤是开档的,鞋是绣花的,手里的“道具”,是众人七手八脚从祖父店里找来的“唐拾义”(一家老字号药厂)广告年历画。那位从县城里来的跛腿摄影师从蒙着的黑布下钻进钻出,一再逗引我:“毛毛,笑笑!”可我就是瞪着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看着陌生的镜头,作严肃状,虎头虎脑的。摄影师将橡皮球似的快门一捏,就定格成“邻家小男孩”这副模样!
镇上的大人都对我“看得重”。桥头卖肉的叔叔喜欢逗我玩,有时就随手斫下一块猪肉送给我,说:“让嬷嬷弄给你吃!”胡家坝上搓丝线的叔叔会买上一小碗甜酒糟,让我尝尝。听说横街一户有钱人家拥有留声机这样的稀罕物,我忍不住好奇,上门想见识一下,解放前当过保长、解放后深居简出的主人居然破例,找出唱片,摇着把子为我演示,播放民歌给我听。
尽管吕家同我们江家从亲家变成冤家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我这个外孙的亲近与疼爱。外公在上街开了一家南货店,我上小学每路过那里时,照例会大把大把地往我口袋里装满花生。外婆家靠近小学,课间休息时,我往往隔着学校的院墙,大声叫喊:“外婆,我饿了--”外婆就急匆匆地隔着墙将小点心递过来给我吃;如果外婆动作稍慢一些,我就急得直嚷嚷:“怎么还不拿来呀,上课铃都要响了!”有时住在外婆家,半夜醒来,竟吵着要吃面条,外婆嘟囔一句,无奈,只得起床为我烧面。记得外公还在地上画过八卦图,教我辨认。吕瑛阿姨先在三汊港丝厂、后在景德镇瓷厂工作,长得像外国女郎一样,高挑的身材,烫着卷发,她回来探亲访友,喜欢带着我去做客,逢人便介绍说:“这是我外甥!”外婆有时就调笑说:“外甥是只狗,吃饱就要走。”
之三:小学时代
我六岁时在三汊港中心小学上学了。第一册语文课本上画了好多好看的图画,第一课:“开学了。”第二课:“我们上学。”第三课:“学校里同学很多。”
上学不久,祖父、祖母带着我一起去看我的父亲。先是在鄱阳湖边的渔村坐帆船,好像过了两三天才到南昌。再坐汽车,晕得我直吐,终于到了有一座浮桥的高安县城。父亲当时在高安县人武部里工作。他带我到街上照相馆拍照,有他的一位战友胡叔叔作陪。我身穿新做的“列宁装”,头戴八角帽,胸佩三角校徽和钢笔,脚穿球鞋,手扶在两旁端坐着的佩枪军人的腿上,站立在中间。这张三人合影照的背面留有父亲用钢笔竖写的三行题词:“父亲大人留存 江海泉 1954年3月19日”。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见识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外面世界。在我们的小镇上,小学生在学校晚自修,回家做作业,都是点的有玻璃罩的小煤油灯,常常被烟熏得脑壳发黑。原来,生活和生产真的可以是这样的:“点灯不用油,耕田不用牛。”
1954年下半年发特大水灾,三汊港街被淹,邻居的木盆当船划来划去,店铺里水很深,只得躲到楼上生活。我便到府前大娘家住了一些日子,跟着堂兄、堂姐在邻村梅舍里读“复式班”。大水过后,我堂姐玉娇也被祖父、祖母接到三汊港镇,同我在一起生活,一起上学,以至港头街上很多人都误认为,我和容貌清秀、辫子粗长的玉姐是同胞姐弟。
公私合营后不久,祖父就去世了,祖母不愿回老家乡下,便顶替祖父在合作商店工作,后来被安排在合作商店办的旅社当服务员,每月工资十元。合作旅社只有嬷嬷一个人管,旅社搬到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祖孙俩的家。我接触过南来北往、形形色色的旅客,有外地来的工作人员、县报记者,有浙江金华的镶牙医师、永康的五金师傅,还有从外省出来谋生的穷学生,各色人等。旅社墙上常贴挂着嬷嬷的奖状、旅客送的感谢信和锦旗。嬷嬷大公无私,只要是对公家有利的事,她会在所不惜。有一年上头号召大家捐献金银财物,她老人家就把我戴了好几年的心爱的银项圈也给献出去了。
继母罗逸红是高安人,县银行职员。父亲与继母结婚后,有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仍按月寄钱供养我生活和上学,从未间断。在当时的港头街上,我的物质生活条件算是最好的了。在小学里,我率先穿皮鞋和毛线衣。六年级的时候,继母与父亲抱着大弟弟回家探亲,我穿上了继母送给我的一双小皮鞋,一件她亲手为我织的红色毛线衣,还是一件时髦的翻领衫。
在小学,我很贪玩,最开心的就是同小伙伴一起,到湖洲沙滩上或是在镇周围开满金灿灿的油菜花的田埂上“打野仗”。
加入少先队那一天,下课了,我与班里的同学在教室里嘻嘻哈哈地疯玩“跳蚱蜢”,各自一条腿悬着,一条腿跳着,互相用肩膀撞击对方,玩得正起劲,一个大一点的同学突然从我的斜前方猛地撞来,我猝不及防,仰面倒下,后脑勺子跌破了,血流不止,赶紧被送到医院包扎。到了开会宣誓戴红领巾的时候,我成了头缠纱布的“伤兵老爷”了。
我上课常玩小动作,算术成绩不好,心算、珠算都犯迷糊,似乎对数字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茫然和恐惧感。有时就以“油麻粉”(芝麻炒米粉)作为交换条件,抄同桌同学的作业;而对语文课本上狐狸与狼、狐狸与乌鸦、“小狗熊的甜稀饭”一类的童话故事,特别是对“图画书”却很入迷,常向嬷嬷讨零花钱买连环画,成为班里“藏书”最多的学生。为便于同学之间交换阅读课外书,除相互借阅外,还与几个小伙伴自发组织过“图书角”。
王学明老师原是全县教语文的“王牌”,有个学期却被拉来上体育课,如遇上雨天,他就索性在教室里讲童话、笑话,间歇时半天不做声,不停地眨着红红的眼睛,看着我们着急而一脸坏笑,令我十分着迷,心里直盼望下次体育课最好还是下雨。
课余有好多次,我跑到低年级时曾做过我的班主任、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的陈功伟老师的房间里,听他一回接一回地讲《三国演义》的故事。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我最崇拜是手执青龙偃月刀、讲义气的红脸关公。陈老师教我们背中国的历史朝代:“夏商周,春秋战国秦两汉,三国两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北南宋,元明清朝到如今。” 这个“口诀”,让我在以后学历史时搞清了纷繁的朝代更替,真是受用得很。
1957年反右派,暑假过完一开学,几乎是一夜之间,三汊港小学有三位老师被打成“右派分子”:一是曹建国,低一年级的班主任;二是丁先泽,彭泽县人,音乐老师;三是杨色新,语文老师,我们的班主任。对三个“右派”,班上的同学根据自己的好恶,采取三种不同的态度。曹老师与我们关系不大,不关我们痛痒;对丁老师,我们平时就不喜欢他,临到他来上课,还没走进教室门我们就大声唱着:“右派、右派,像个妖怪,当面他说好哇,背后他说坏……”而对杨老师,我们则怀着十分的同情和惋惜,他上课时我们不唱这个“反右派”的歌,也不吵闹。与丁老师同时举行婚礼的谢老师是九江市人,他也教过我们语文,也很喜欢我,后来他提升为教导处的副主任,与十几里路外的一所小学举行联欢活动时,谢老师指定我代表全校师生致辞,发言稿还是他口授、我笔录的呢,只记得里面有个“百忙之中”的词儿,当时听来觉得新鲜。
新班主任是毕业于南昌师范、教我们语文和体育的雷克非老师,他借给我看了平生看的第一本长篇小说,好像是《烈火金刚》吧。我扔篮球时一不小心打破了教导主任办公室的一块窗玻璃,被那主任一把拎到办公室罚站。雷老师怀着“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对我讲起“甘罗十二为丞相”的典故,末了再数落一句:“你呀你,不要倚小卖小,十二岁了,不小啦!”
直到四十多年后,林森到靖安县老家去看望雷老师时,谈起我来,他对我的印象还是说:“他也好‘吊’(调皮)。”连我自己现在也不相信,似我这般温文的人,也曾“吊”过吗?而林森则以老友的身份给予评说:“你的性格,吊则吊矣,却天生对女性和儿童有一种普遍的爱惜和尊重。”这倒不假,我从不欺负女生以及弱小的同学,也不歧视差生或者有生理缺陷的同学。
街上原先同我在一块读书的几个女生,也都对我很友好,后来我到县城里读书,放假回到港头时,在那样清苦的环境里,她们还凑钱买上包子、糖果之类,集体请我的客。
从小学起,我就是全校文体活动、上街或下乡“搞宣传”的活跃分子。“好男当兵最光荣”,宣传兵役法,与淼英同台演唱《送郎参军》;“要巴拿马不要美国佬”,“要古巴不要美国佬”,反美示威,我老在活报剧中演戴礼帽和墨镜、拄“文明棍”的“高鼻子美国佬”,嫌我的鼻子还不够高,就再粘贴上一个纸做的“高鼻子”。杜鲁门、艾森豪威尔、约翰逊、肯尼迪,几任美国总统我都扮演过,演“反派”演得神气活现的。
我那时有点“叛逆”性。班主任对我的操行评语,总是有“个性强”这一条,现在说来这未必不是优点,但那时可明显是缺点。最伤一个敏感少年的自尊以至一直令我耿耿于怀的是,教导主任曾在操场上当众奚落我是“青皮梨”--中看不中吃!我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之四:初中印象
我读初中的那三年,恰恰碰上“三年困难”时期。
丁仙垴下,三汊港镇背后,隔着几垅田野,是一片荒山秃岭。黄土斜坡上,挖出两大块平地,前两年好不容易建立一所三汊港中学(当时还只有初中部,玉姐只高我两级,为首届)。“L”型的两座校舍,两层楼是教师的办公楼,单层的是一排教室。拾级而下,新开辟的操场呈现黄土一片,我常在那里打篮球或看篮球赛。操场一角,则是茅棚似的简易寄宿生宿舍。最苦的是学校发动同学们勤工俭学,徒手徒步,到一二十里路远的山里去搬运烧饭的木柴,又累又饿,连路也走不动,走几步就想歇一歇。
那时学校里发生了一起事件真让我震惊。那天早上一到校,只听到同学们议论纷纷,说是学校勤工俭学准备育秧用的稻谷种子昨晚全被“安徽佬”偷光了。那时涌入大批从安徽来江西“逃荒”的农民,他们饥不择食,经常四处出没,偷窃食物。后来查了出来,原来是我们班一个总是吃不饱饭的同学带领他的乡亲与家人,头戴蒙面猴帽,化装成“安徽佬”的样子,连夜把几麻袋谷种背走了。结果他被学校开除了。
物质是如此匮乏,条件是如此简陋,生活是如此艰苦,似我这样吃商品粮的走读生成了同学们艳羡的对象。
嬷嬷怕我在学校挨饿,让我带着炒米粉上学,想不到违反了规定,被教数学的班主任邱老师给没收了。气急之下,我就发动同学们跟着我一起高喊:“邱老师,还粉嘚来!邱老师,还粉嘚来!”反复呐喊,直到达到目的。学期结束,邱老师给我的操行评语“升级”了,“个性强”变成了“个性傲慢”。我拿到这张成绩报告单,盯着“傲慢”这两个字,越看越不顺眼,就用钢笔戳它,直到看不清字迹为止。
依然是文体骨干。文娱会演时,我与班里同学合说相声,成为全校的热门节目。到水库工地慰问演出,体育老师江建新扮成收租逼债的“地主”,我则尾随在后演那为虎作伥的“账房先生”。江老师还带我到区里的篮球场打比赛。
依然上课不专心。学数理化的课程很是吃力,《青春之歌》、《林海雪原》、《野火春风斗古城》一类长篇小说却在课堂上埋头偷偷地看了不少。
在街上的机关干部中,我也有不少大“书友”。区委书记就是一个。这是个魁梧的北方汉子,浓浓的眉毛,脸上的络腮胡刮不去痕迹,是从县委统战部调来的,他见我有一本“三言两拍”中的《警世通言》,如获至宝,就借了去看。这年过年,按人只有半斤猪肉的计划供应。我向区委书记诉苦说,我与嬷嬷一家只有一斤肉,“慰问军属”的肉我们从来也拿不到,这“年”怎么过!区委书记爽快地给我开了一张条子,让我到公社书记那里签了个字,再找食品站站长买了两斤特殊优待的猪肉。嬷嬷好一阵高兴!
上了初中以后,我对文学、特别是古典诗词的爱好有增无减,只是对平平仄仄的诗词格律望而却步,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反而成了自己从来都不肯花工夫去钻研的借口。也学过吹笛子、拉过二胡,都是不到半路就废了。毛笔字没练过,钢笔字也是“爬爬体”,以致后来签个名也“自惭形秽”。
这一时期,与低一年级的好友陈林森意气相投,他不仅与我一样喜爱文学,而且有绘画的特长。我俩月夜散步,谈文学、谈友谊,学写新诗,也胡诌旧体诗,听说林森有时回去迟了还挨了骂。课余的收获是我俩合办了平生第一本“手抄刊物”,取名《星星》。我当时写的《月夜赠友》这首小诗,是这种纯真友谊和文学启蒙的写照:
皎皎明月下,共浇友谊花。分得知己甜,不知月影斜!
想来,浙江古籍出版社编审王翼奇评说我的散文随笔集,所谓“人文学术情怀”,“喜欢在中国文史博厚渊雅的千年庭院中徜徉”“视读书作文为赏心乐事,孤灯短笔,未改书生本色”,读书“当是一种懒散的浏览”,云云,大概远在中小学时期就埋下“伏笔”了吧。
语文老师孙效康对我的影响较大。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前额开阔,属于很睿智的那种脸型;有些络腮胡,虽修刮得干净而不能掩其痕迹;声音略显沙哑。刚上初中那阵子,对他了解不多。后来我到县里读高中,听教导主任讲述校史,听说过解放前孙老师领头闹学潮的事,才知道他读书时也曾是个有血性的青年。
孙老师的与众不同之处是,上课时似乎不苟言笑,但常穿插着讲一些文史方面的经典名句、文字游戏和掌故,令我们这些“偏”语文课的同学非常着迷。志愿军烈属子弟江平波是我同班的老大哥,他对孙老师也很佩服。我们第一次听他讲标点符号的小故事:“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改两个标点,意思就截然相反了:“天留我不?留。”还有杜牧的那首著名的清明绝句,也可断成这样子:“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一次在课余时间里,他讲到中国古典文学的博大精深,顺便对我说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字谜,谜面本身就是一首富于韵律和意境的古典词曲。怕我听不明白,他又信手在一张纸条上写了下来:“秋风起,荧火飞。花已化成灰。夕阳一点西山下。相思望断。但听马蹄归。”经老师点拨,原来每一句都是一个部首,拼合起来,便是繁体的“苏”字。真的是不可思议,太机巧、太美了!
初中印象深的事情还有:忽有一天,下课时,我们陡然听到一阵清脆、悦耳的钟声,看见那口新购买的黄澄澄的小铜钟高悬在办公楼的走廊上。而在此之前,上课、下课、放学,早晚自修、熄灯睡觉,全凭烧饭的大师傅抡着小锤,对着挂在小树上的一块破钢板猛敲几下。现在的学生们一定难以想象,这新的钟声,居然在全体师生的心中激起一片不平静的涟漪。这一周的黑板报上,会做旧诗的老师们专门为此出了一期诗刊。黑板报前拥着争相阅读的学生,那股新鲜劲、那种不可自制的激动、那个热闹的情景,至今如在眼前。不过我只记得孙老师的那首诗:“三中生气起钟声,四百师生笑语盈。桃李满园花竞发,辛勤不负艳阳春。”
毕业前夕,我捧上一本笔记本,想请老师题上点什么,作为临别的留念。只见孙老师略一思索,“口占一绝”,用他那特有的硬笔书法题写在我的本子上,给我以鼓励:“三年学习费辛勤,此去还须更认真。求得马列真学问,得心应手造乾坤。”
之五:高中轶事
考高中那年,正值国民经济“调整”时期,全县只有惟一的县中才有高中部,仅收了两个班,都是“和尚班”,没有一个女生被录取。这也是一大“奇迹”!我以“备取生”的资格才挤进了被教导主任誉为“全县最高学府”的都昌中学。
高中班主任,前半期是华东师范大学毕业的韦老师,他和他太太是同学,都是化学老师;后半期是学校团委书记、教政治的谭老师。韦老师对学生实行的是宽松的、开放的政策,“无为而治”,放手让班干部去管理,晚自修他从来都不来看管我们,于是便让我钻了空子。凡有好看的电影或演出,比如武汉杂技团的夏菊花来了,她的拿手戏是“对口咬花”,岂能错过!我便溜出去饱眼福,班长张通慧是我的“死党”,他在点名册上给我画个圈,也就帮我蒙混过关了。
我与初中时的老大哥江平波又在同一个班里。学校食堂烧的大锅菜,三日两头都少不了一盆水煮黄豆。吃厌了,同学们背后发牢骚。教导主任在全校大会上说:“黄豆的营养价值是最好的,有黄豆吃很不错了,你们居然还有意见!”肚子饿了,嘴巴馋了,想改善一下生活,我和平波、通慧等同学便结伴溜到学校附近的小面馆去吃碗“肉丝丐”--就是肉丝面,小面馆的价格牌上将繁体的“面”字胡乱简化成“丐”,我们也就故意将错就错地取笑。
进了都中,也曾发愤用功读书,写过两句《自勉》诗:“勤学苦读得硕果,年不虚度自不愧。”但真的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实话,我高中读书确比以前用功多了,可数理化就是学不好,而骨子里的“玩性”却怎么也改变不了。
九江地区要举行中学生体操比赛了,暑假突击培训。我被体育老师挑中,参加跳马、双杠和自由体操的训练,到九江市去比赛。有些男同学选手练得肌肉明显发达起来,只有我手劲依然不足,长进不大。
学校要举行文娱会演了。可我们班没有一个女生,也没有会唱会跳的人才,于是不自量力,自编自导话剧。当时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台湾常派特务来大陆活动。同是语文“尖子”的向杰便写了个“反特”题材的小话剧,由我出演“特务”,是个主角,有一句台词“我要小便”,引得台下师生捧腹大笑。没想到,这小话剧居然在全校“火”了一把。平波是学校学生会主席,我也硬拉他来客串了一个敲锣通知开会的老头子角色。
县里要文娱会演了。我们中学排练《黄河大合唱》准备在县大礼堂演出,我开始是参加合唱的,但导演的音乐老师却指名让我扮演“日本鬼子指挥官”,在舞台一角张牙舞爪,耀武扬威。
到了高三,为了纠偏,政治风头正健、双眼暴突的谭老师接任班主任,实行的是“阶级路线”及严厉的、高压的政策,居高临下,声色俱厉,动辄上纲上线,以“记档案”相威胁、恐吓,凡事不由分说,谁都怕他三分!只有住在他楼上那位牛高马大、北京口音、浑身洋气、科班出身的,在上音乐课时唱起歌剧《洪湖赤卫队》选段令同学们彻底着迷的女音乐老师,才敢于拍桌子同他对骂。
谭老师一接手我们班,就着手改选班委会和团支部,团支部书记换成谭老师信任的同村人了。我因为拥有多数票还是被选上班委,可谭老师硬是分派我这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从来都只适合当班委会文体委员、团支部宣传委员的人去当劳动委员!好在有新班长暗中庇护,特别是前劳动委员“老黄牛”为我保驾护航,代为派工,不然可就洋相出足了。
我心知肚明,这是对我的一种无言的报复和惩罚。有次谭老师上政治课时,我居然低下头偷看《红楼梦》,被他捉了个正着,气得他鼻子直哼哼,差点把借来的书给没收了。后有一日又是他的课,我又故意埋头看着抽屉,他大步流星,恶狠狠地从讲台走到我的身边,一看,我什么也没干!他讪讪而去。我暗自得意。没想到,班委分工时谭老师竟对我来了这么一手。
那时我同向杰打得火热,经常在晚自修后,再溜到南山脚下的东湖大坝边散步、闲聊,聊文史,聊友谊,无所不谈。
我们议论教师,把我们一致讨厌的教导主任和新班主任叫做“形左而实右”的“红皮白心萝卜”,共同怀念前一段韦老师“自由主义时代”的欢乐时光。
我们谈论苏东坡游南山的诗:“鄱阳湖上都昌县”,第一句是大白话;“灯火楼台一万家”,一下子气势不凡;“水隔南山人不渡”,峰回路转,望湖兴叹;“东风吹老碧桃花”,触景生情,也有人说“碧桃”是东坡先前相好过的歌伎,谁知道呢!
我便对向杰读我写的“十六字令”:
坝,水隔南山成旧话。来往客,总把英雄夸!
夜深人静,我们像微醉了一般,越聊越投机。有我写给向杰的诗句为证:“偶语更深微醺中,浑似故友又相逢。”“吾将吾心交吾友,携手酣歌迎暴风。”
我们沉醉于高尔基《海燕》诗的名句中:“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果然“暴风雨”来了。
向杰是走读生,放学回家老师管不着;可我是寄宿生,九点多钟一到,寝室就熄灯了,我只得敲开校门,蹑手蹑脚,穿过校礼堂,摸黑溜回去睡觉。不料“冤家路窄”,那晚竟同查夜的谭老师撞了个满怀。只见他勃然大怒,一脸的杀气,盘问我深更半夜的,跑出去干什么去了!这次可把我吓坏了。惴惴然摸回寝室,有些同学还没入睡,只听见身边两个老大哥还在窃窃私语,为几个熟面孔的初中女生取绰号,并分别为她们的漂亮程度打分。
过了几天,向杰又来约我“更深偶语”,我可再也不敢了,只得写诗给他自嘲了一番:“约会因何辞却去?瓜田李下一懦夫!”
好在我的语文,特别是作文,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处于冒尖的地位,总是颇得语文老师的欢心。
在高中,对我影响最大的语文老师,是全县教育界颇有名望的吴毓苏老师。吴老师那时也就三十多岁吧,但显得老成,严谨、耿介,一派儒雅风范,写得一手秀美的好字。吴老师同初中时的孙效康老师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擅长写旧体诗;作文讲评与批改作文,都是他俩“传道、授业、解惑”,对学生进行引导和交流的有力方式。我的作文往往成为讲评的范文。这两位老师的作文批语,常有循循善诱的精到之笔。有时,批语极短,比如只有四个字--“一清如水”、“一往情深”,但给我的作文进取心的激励,对我在“文字情结”上的感染,却是极大、极大。
记得刚上高中不久的一次作文课,吴老师出了个“我最亲的人”之类的作文题。我写的是《我的祖母》,让吴老师刮目相看,他毫不吝啬在许多段落划上了红色杠杠,并留下了一连串赞赏性的批语。后来,吴老师还专程步行四十里到三汊港来家访,看望我的祖母。祖母当下杀了一只老母鸡款待老师。
追根溯源说起来,我在上政治课时偷看《红楼梦》, “祸首”还得归之于吴老师。有天课余,师生闲谈,吴老师极力向我推荐读《红楼梦》,他说,在中国古典小说中《红楼梦》的文字是最好的,学语文、学语言,要写好文章,就要多读《红楼梦》。
又有一次,我写了篇小小说式的作文,吴老师觉得我写的不像小说,给的作文批语说:写的人物形象既不像城市里的人,又不像农村里的人。从此后,我再也不敢尝试写什么小说了。但据林森的观察,实际上,这正是我在乡村小镇生活的反射。
吴老师常常督促我们朗读课文,有的还要求背诵。他说,读出声音来才能读出感情来,读出韵味来。作文写好后多读几遍,就会发觉哪些地方需要修改了。有的课文是旧体格律诗,吴老师就当场“吟”给我们听,平平仄仄,抑扬顿挫,头摇来摆去,“吟”得十分陶醉。他也强调“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吟”多了平仄也就辨出来了。关于平仄的分别,他讲得最为平实、通俗:平声可以拖音,仄声拖不了音。他说,“平--”字的本身就是平声,试试看,声音可以拖得长;“仄”字的本身就是仄声,你能拖音吗?不能。
之六:末代高考
1965年夏季赴九江参加高考。考场设在九江二中,它的前身是解放前一所老牌教会学校,好像叫同文中学吧,据说革命先烈方志敏曾在这里念过书。来自九江地区各县的高考生,全都汇集在这座美丽校园的“洋房子”教室里应考。那时谁做梦也想不到,这竟是“史无前例”的特殊历史时期之前的最后一次高考。
高考作文试题出了两个,《谈革命与学习》与《给越南人民的一封信》,任选一题。第一道题轻而易举地被吴老师猜中了,让我们模拟过,但我还是毫不犹豫选了写“信”。比起谈论革命与学习的大道理,写信自由多了,容易出彩,况且,那时满脑子反帝反修,援越抗美,国际主义,世界革命,我们辽阔的国土,是越南坚强的后方,也确实有许多话可对“同志加兄弟”诉说。
信中有几句话我一直记得清清楚楚。我说,我是一个中国青年学生,现在坐在静谧的教室里给你们写信,耳边仿佛听得见神气活现的美国鬼子践踏你们国土的“格登格登”的皮鞋声……这封慷慨激昂的“信”自然不指望他们收到、看到,但我对这封“信”倒是心存感激,是它以及“文化大革命”前的这最后一次高考,使我侥幸成了“末代大学生”,从此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高考前,最响亮的口号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如果考不上大学,绝大多数同学只能向董家耕和邢燕子学习,准备下乡或回乡务农了;而在我,暗暗地还多了一种准备,万一没被录取就求爸爸让我当兵去。
文理科分班很迟,到毕业考试之后才分科复习,之前一直强调不可偏科。同学们意识到很快就要依依惜别,各自东西了,纷纷互相题辞留念。我写了一首高调的《话别》诗留赠大家:
长闻流水逝韶华,殊知硕果赖浇花。天涯原为国奔走,寻常离合不须嗟。
临到报志愿填表格了。第一表属重点院校,可填报五个大学,每个学校又可填三个系(专业)。考虑到自己到北京读书的话恐怕吃不惯馒头,于是以长江为界,依次报了五所综合性大学,都是名校:复旦大学、南京大学、武汉大学、中山大学和暨南大学。复旦又依次挑了三个系:新闻、中文、历史。除兴趣的因素外,这三个系都不用考我最怵的数学,尽管报哲学、经济等系的文科生要加试数学,也只是做做参考而已,我再也不愿意再去碰那讨厌的数学了。复旦新闻系的名气大,是我的最高向往,那时全国的大学只有人大与复旦有新闻系,而人大听说是以招收调干生为主的。第二表为一般性的专科大学,我当时挑选着填报了华东政法学院和北京广播学院等。
录取通知书寄来了!三汊港邮电所的小邮递员兴冲冲地送到我手里。我考取了令许多同学艳羡、可望而不可即的复旦大学新闻系,实现了我的第一志愿。报到后得知,我这一届,江西全省只有两名文科生有这个幸运。这就足以让我感到自豪甚至是有些沾沾自喜的。
有意思的是,当初,我接到都昌中学的备取通知书后,我曾步行四十华里路,闯进教导主任的办公室打探消息,他倨傲地对我说,都中可是全县的最高学府哇;当我拿到复旦新闻系的录取通知书后,他又赞叹地对我说,复旦可是全国的最高学府哇。
而且后来的事实又足以证明,我们一家与复旦是特别有缘的,我们也特别钟情于“复旦的气质”。我的妻子王瑞芳(白虹)毕业于复旦中文系,为出版社编审,散文作家;我们的独生女江南被保送进了复旦新闻学院,现在是人民日报记者,参加工作后她又在复旦中文系攻读了硕士学位。女儿上大学时,吴老师写诗祝贺,曾有“一门三复旦”的赞誉。
1965年8月底,我怀着憧憬和向往,要出远门了,要“远走高飞”到外面去求学了。当我含泪辞别嬷嬷时,心中涌起一个愿望:将来大学毕业工作了,我的第一笔工资一定要寄给我的嬷嬷!她老人家表现得异常平静,表面上若无其事一样,只是说了句:“走吧!”又对旁边送行的人说:“他们是公家的人哪!他们的前途要紧!”我父亲偶尔回来探亲,临别了,她也是这样说,从不说挽留的话,从不当儿孙的面流泪。
我的老实巴交的伯父从府前赶来,为我挑上铺盖行李,送我到县城。第二天一早,又把我送到了湖边的轮船码头。我与同班同学向绍祖结伴同行,到九江改乘长江大轮,顺流而下,前往“十里洋场”的大上海,到复旦报到了。
这一年我1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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