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殿芳

 

我喜爱巴尔扎克《欧也妮-葛朗台》的精彩描写--老葛朗台临终前给女儿留下一句遗言:“把财产照料得好好的,到那边来向我交账!”欧也妮也牢牢把紧她和老父间感情的最后一环,恪守父亲遗愿,为父守财直至终身;即使父亲曾断送了她的幸福,剥夺了她对母亲遗产的继承权,她只能孤独凄凉地活下去……

我更倾情于与文学构想惊人相似的活生生的名人轶事:举世闻名雍容华贵的宋氏三姐妹,可供选择的发式不胜枚举,可她们遵从母亲的遗训,一生都保持中式传统的发髻,信守不移;轰动一时的毛泽东的私人医生李志绥为实现爱妻的遗愿,以逾古稀之年完成了鸿篇巨制的回忆录,并因此而导致生命的句号……

人的好恶有时是说不出原因的,而我之所以于人生苦旅中的“遗愿”一题情有独钟,却有迹可循。

让我感知先人不遗余力地实现逝者遗愿的第一个人,是我的父亲。

那是一九四六年秋,日本投降河山光复已近一年,父亲坚辞他为官以来最称心的一任县长之职,携家由鄂北郧县返回渴念已久的乡园武昌旧居。稍事安顿就绪,他来不及领略阔别三载之后举家团聚--两个姐姐从鄂西恩施随校先于我们抵汉--的欢乐,第一件大事就是实现祖母遗愿,为她迁葬。祖母是一九三八年日寇侵华进逼武汉举家追随省府西迁途中染疾辞世的,葬于宜昌。她临终时要求父亲一定把她迁回故里浠水,同祖父葬在一起。父亲不论走到哪里,都念念不忘祖母的遗愿。八年过去了,切盼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父亲倾尽家私,只身赴宜昌买舟东下,奔波近两月,终于将祖母棺椁运回家山与祖父同葬。这件事给我留下镌刻终生的印象,记得当时家用不支,除供兄姐在校食宿外,我和弟弟只能吃母亲腌制的菜,天天盼着父亲归来。在我十二、三岁少年的意念中,只道是青山何处不埋骨,父亲何苦执意为之。若干年后,我终于理解了父亲良善的情怀。

其实父亲从孩提之时起,就开始了实现先辈遗愿的人生历程,直至此番迁葬已步入中年,他一天也没有中止过奋斗的足迹。抗战前后十余年他四涉宦海的经历便是明证。

父亲尚在襁褓仅九个月龄,祖父赴省城应试举人,回程中暑染疾去世,身后才接到中举喜报。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三十八春秋,祖母一直教诲父亲秉承祖父遗愿,谋取官职,告慰英年早逝赍志以没的祖父亡灵。战前,父亲以而立有为之年,连任湖北省广济、竹山两地县长,时间短促自然无法施展才干,但差强人意,总算让祖母解颐扬眉。祖母辞世后,父亲精进于仕途的雄心更大。他本是出身低微的一介文人寒士,虽饱读国学经典,尤精通历史,长于诗文书法,但他念完初中便辍学谋生,没有过硬的文凭,没有背景和靠山,要步入仕途谈何容易。然而父亲硬是凭着熟谙于胸的学识以及“妙手著文章”,在国民党主政的县官应试中屡被录用。他初登仕途即遭坎坷。广济县一任是考取县长资格,再加入地方行政人员训练所经年结业后委派的,照理是合格胜任的;然1931年5月到职时,因逢省政府改组,新任民政厅长刘文岛系广济人,借口我父亲乃文弱书生,不能做他县的县长,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才任职三天即被撤职换他的人。官没做成不打紧,囘省后还惹来那时汉口新快报一再的猜测和讥议,什么不该“考列前茅”啊,又说“鷄没偷到找一撮米”,还说父亲终日为生活踯躅街头,不一而足。父亲处境尴尬心怀不平仍不坠青云之志,一九三四年又加入湖北政务研究会,时省府主任秘书叶家龙在安徽做县长时也曾受挫,对父亲深表同情,在省府秘书长卢铸前极力举荐父亲,因得复任竹山县长。不料于同年到任不足一月,当地驻军82师团长米汉涛的部队开拔,借口父亲没有请他的酒,要父亲派民夫四百名,暗中又把持区乡长不为征召,到开拔那天民夫未到,他就指使他的副官把县政府砸了,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父亲竟被恼怒的武夫打了一记耳光,“士可杀,不可辱”,父亲愤然接连向省府辞职,是年十月方调离竹山。此任三个月,离去时,地方人士赠以“勤政爱民”匾额,民众夹道欢送。

屈辱,又岂能使父亲锐意仕途却步?一九三九年父亲随湖北省政府入恩施,任民政厅科员,当时省主席是陈诚(四O年我上小学时正和他的双胞千金陈苹、陈莘同窗)。一九四三年,父亲又经考试,以优异成绩被委派鄂北郧县任县长。尽管国难当头,郧县又处于穷乡僻壤的大山深谷,可是父亲毕竟少时曾从农作中走过来,深谙民间疾苦,他脚穿草鞋,风尘仆仆跑遍了二十八个山乡,了解民情,兴利除弊。他在《郧县留别四首》诗中抒发了当时的情怀,“重山叠嶂屡经过,转觉林泉乐事多,闲话桑麻逢野老,惯看花竹听樵歌。当前政令资宣达,劫后疮痍赖抚摩,二十八乡踪迹遍,周游到处有行窝。”(注:桑麻、花竹均抗战时期郧县乡名)父亲又是从清贫书香之家走出来,除了满腹经纶,便是一身正气,亮节高风。他一到任便整肃吏治,两袖清风,与前任张某贪污中饱私囊恰成鲜明对比。少小的我一次就医就亲耳听到医护小姐对父亲的赞誉;年节期间也亲眼见到父亲厉声斥退送礼者的场面。父亲对教育的重视更是有口皆碑,由他主持集资建成的郧中新校舍,虽经历了半个世纪的人世沧桑(郧县旧城址在新城区建起后沉没于水库,曾经雄踞郧山之巅的郧阳中学校舍随之滨临水边,连同天主教堂都屈居新县城脚下),至今仍安然无恙地履行着百年树人的重任。八十年代听当地一位教委负责人(似乎是石主任)说,郧中现在是湖北省重点中学之一,当年那块集资的碑刻依然默默肃立于校园中。最令我肃然起敬的是父亲身先士卒部署抗战救亡的事迹。一九四五年春,当日寇飞机狂轰滥炸近在咫尺的重镇均县老河口时,郧县是近邻,陷于“千军万马奔腾日,鹤鸣风声紧急时”(见先父遗作《郧县留别四首》组诗第一首)的困境,父亲把家眷疏散到崇山深谷的门头沟,自己誓与郧城军民共存亡。由于他抗战有功,县治政绩斐然,荣膺恩施省政府“模范县长”的嘉奖。一九四六年,南京国民党中央政府国防部授予他抗日功勋奖状。大弟文复出生于1944年父亲春风得意的任中。1946年夏天,父亲携眷离情依依地告别郧阳,我和文斗兄读完郧中初一,有幸亲睹了郧城人民各界三千代表,络绎不绝送别至西关外郧水边的动人场景。

这年冬天,祖母归葬的遗愿已了,父亲“再来宦海续前缘”,又赴蒲圻县任县长一年。小弟文时就是在任期内出生的。他首先发展交通,建设由县城通往各乡的电话和公路,为经济复苏创造条件,然后以次发展其他事业。但征兵征粮“功令”急如星火,他深感民不聊生之苦;尤其对省府前来视察的蒲圻籍大员(秘书长)不善逢迎,又对其营私肥已的行径毫不让步,终遭弃官失业经年的报复。当他卸职携眷返汉时,民众依依惜别,锣鼓声、爆竹声不绝于耳,欢送的行列,从县城迤逦数里直抵火车站,场面热烈,蔚为壮观。父亲的作为可谓不负先辈的遗愿矣,当能让先祖父母含笑于九泉之下!

我敬重父亲在肩负先辈遗愿的漫长岁月中,所表现的荜路蓝缕的创业精神、忠诚不二的品质,以及他对春晖之恩纯若赤子的深情!这些便是我后来三面亲人遗愿时,从他那里潜移默化所吸吮、体验、顿悟到的精神遗产。

六十年代,我先后失去父母胞姐三位亲人时,开始了肩负亲人遗愿的人生考验……

一九六三年三月,一个春寒料峭的雨天,我在医院接受临危大姐的遗愿--照料她的两个骨肉:刚满九岁和不到六岁的女儿。悠长的岁月在流逝,大姐殿秋生命终点所辐射的母性光辉终末磨减。在两侄女需要关爱的时候,我没有忘记大姐的嘱托。假日相聚,结伴旅游,寻觅配偶、抚慰伤病等均曾倾情尽力。人生纷繁复杂,偶有力不从心而不能尽如人意,则愧疚自责油然而生,大有拷问灵魂的震撼。

从一九四九年起,父亲因四任县官而被内定为“历史反革命”,幸未干过坏事而作为留用人员,先被安置在湖北蕲春县法院、县中工作,后遣回武汉到湖北省文史馆做编写志书的文字工作,月薪47元。母亲既是“官太太”,自然备受邻居奚落。儿女均为剥削阶级子弟,在学校抬不起头来,经济结据、政治压力、儿女前程等等“包袱”将两位善良的长者压得喘不过气来,父母亲终于在一九六四年十月和一九六八年十一月先后去世。

先是母亲身患重病无钱就医竟致痴呆,临终未能留下遗言,这在儿女内心深处烙下沉重的阴影。我曾长夜不眠地追寻母亲的遗愿。每当这时眼前便浮现战乱中她扶老携幼扛箱拎包的劳顿身影;月夜里,她冒着敌机扫射背着我向密林深处狂奔的一双缠足;浑黄油灯下她飞针走线缝衣衲鞋的疲倦眼神……终于,我记起一生恬退隐忍克已奉人的母亲沉疴不起时,曾叹息再也不能回乡省亲了,更痛惜多年追随父母的四舅被打成右派而死于冤狱竟未见上一面,那年头不允许啊!于是我决定代她了却这一遗愿。一九七二年冬我动手术刚拆线,就怀着母亲生前对亲人的渴念,由大女儿担着年货,踏上了母亲生身之地,同六位舅父母一起度过一个难忘的年节;同四舅母及其女儿孙枝倾谈良久;耳闻目睹了“大办钢铁”对美丽山乡的骚扰洗劫--含抱的古树砍伐殆尽,连绵的丘陵全是新近补种的矮小幼林……我永生难忘母亲神志不清的一个惨淡之夜,昏暗的煤油灯影下,母亲不停地做着同一个动作,用手抚摸尚在读高中的小弟头顶,我们彻夜难眠。我猜想这是母亲神志清醒时执着一念痛彻心脾的牵挂--她尚未成年的儿子出路在何方?那时节正值“四清”运动,她的忧虑不是多余。第二年小弟文时高中毕业报考物理专业,虽得满分,仍因政审出身黑五类,被拒之于高校门外。弟弟壮怀难酬,同年9月即支边到新疆建设兵团,我和殿芬二姐郑重担起了母亲的遗愿关照小弟。为他操办婚事,托熟人捎带或火车托运边疆奇缺的油肉大米。七六年夏天,小弟举家四口回汉探亲,我和二姐两家先后接待他们,得知弟弟一家在饥饿之年过除夕只供应二两肉,包不上饺子,平日无油供应,炒菜锅都生了锈,日子实在难熬,回内地探亲,毋宁说是逃荒。

无独有偶,父亲病危时只有模糊难辨的声音,因失语也未留下只言片语。她的丧事料理极其悲凉,省文史馆除派一人通知“实报实销”之外,无任何形式的吊慰,门可罗雀。我和从长沙赶来的二姐捧着骨灰盒,来到母亲坟旁办理合葬,心里暗暗督促自己:善解亲心,追寻并完成父亲的遗愿!

我曾无数次体验过父亲临逝时的锥心之痛:从小听惯看惯父亲踱步吟诗和即兴赋诗,多年来他已三缄其口;我自幼磨墨牵幅、父亲泼墨挥毫书写对联的情景,连同那劲如虬龙、雄如山水的墨迹,多年来亦不复再现;千余册体现华夏文明的精品典籍乃他多年之心藏,全被“红卫兵”抄走,连同他创作的两厚册手抄诗集都荡然无存;在我出生之年购置的老屋一幢,“文革”初全部交出,留给自己住的一间屋仅剩几件陈旧的床桌箱柜,四壁徒空,书架上除几本“红宝书”外,就是零星残存的一些不犯禁的地方志;衣袋里有百余元人民币和几十斤粮票,那是留待供远方儿子不时之需的……女儿深知父亲舍去身外之物不足惜,失去高雅的精神生活出于无奈也能忍受,但三个爱子全因他四任县长受连累,这却是他撕心裂肝剪不断的悲哀。我哥哥文斗在“镇反”期间就读于交通学院,因背上入三青团和家庭出身两大“包袱”,精神忧郁而失踪。两个弟弟大学、高中毕业后均无出路,被抛向荒漠。大弟在“文革”初因政治恐怖症几致精神分裂,而他赴新疆前对父亲讲过他两次上书领袖触犯“禁区”之事,更使父亲终日提心吊胆,担心更坏的厄运已在等待着儿子……古人云:“一之为甚,岂可再乎?”是接踵而至的毁灭性的心灵重创导致老父精神崩溃走向死亡。父亲的忧虑也不是多余,更可悲的事实还在他长眠九泉之后。一九六八年冬,大弟从武汉大学毕业后被安置于新疆尉犁县,在一个只有千余人的荒之中的小县城唯一一所“东方红”小学教唱歌,他在大学攻读的中文专业无以致用,学校罕有书刊文化娱乐,生活贫乏单调,在百无聊奈之中,大弟又于六九年第三次直陈犯颜,居然胆大妄为的挑剔“红宝书”的瑕疵,次年,“一打三反”运动中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服刑九年。

从我确认父亲是死于失去所爱之时起,我这个不事结交沉默柔弱的女儿便妄想找回他之所爱,作为化解父亲不能瞑目之遗愿而作的奉献。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七十年代末随着邓小平复出主政之机缘,极“左”的冰山稍呈解冻之势于一时,《光明日报》发了一则为四川一位总工程师平反昭雪的消息,我即动手向《人民》、《光明》两报上书申诉,并与二姐、小弟通力合作向当时身为中共中央组织部长的胡耀邦递书陈情,大家全力支持大弟赴京上访。经年的努力,大弟的“思想罪”终于应运而解。我为弟弟重见天日狂喜着直奔邮局,千言万语凝在“祝贺你,我的弟弟!”七字贺电之中。小弟也寄来充满激情的礼赞:“自由乃价值连城的无价之宝!”

接下来,我们姐弟之间开始了为两个弟弟回调家园的“接力棒”。关山万里,“知青”回内地之难难于上青天!其间几经周折,希望与失望交替出现,悲喜之泪为之交流,无庸赘述。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几位古道热肠的朋友、学生及其家长的鼎力协助下,于八十年代初,两个弟弟先后复获“武汉人”身份而分别在大、中学校执教。姐弟团聚后,我又发起为父亲九十冥诞操办了一次特殊的祭奠。当姐弟一起聚在父母的坟地时,我轻声呼唤着九泉之下的父母,告知他们的爱子及未谋面的媳孙均安然返汉,二老可以无憾地安息。我撰写了一幅赞誉父亲为人和业绩的对联,经父亲生前友人柴曾恺先生修改,再请人书写成挽联展开坟地焚化,以赎当年未敢为二老敬献花圈之过,并以此作为恢复父亲高贵人格和尊严的仪式。此联云:“享寿六八雅好诗词通晓文史廉正奉公百里长才未尽;冥诞九十阴骘子女庇荫孙枝兴隆代继千秋厚德常馨。”我们的共同心声是,高风亮节勤俭娴淑的父母永远活在儿女的心上,他们严谨不苟正直无私的风范将在家道复兴之中代代相传!

此后,在两个弟弟的主持下,我们还为双亲做了几件符合他们心愿的事:小弟周文时肩负重任,收回了父亲仅有的遗产--“文革”初交公的房屋,于2001年同大弟文复合力改建了这座危房;我和文复弟、小女李耘前往武汉图书馆尘封已久的查抄书库中,认领了父亲藏书目录中的二百余册典籍,虽已残缺不全毕竟是父亲一生之所好;我到文史馆查询父亲生前创作的诗抄,那是父亲的手迹和心泉,可惜无果;由姐妹俩提供书面材料以及珍藏的父亲四十一首诗篇给父亲生前好友柴曾恺先生,撰写成父亲的传略简介,刊于县人物志上,2001年选登十一首诗抄于《新国风 》诗刊上。1996年先父和已故堂兄周文化(曾任国民党立法委员、后重庆市政协委员)又一起列入浠水县名人志。1996年,姐弟合力在武昌九峰和浠水家山,修复了父母和祖父母的坟茔(祖父母的坟“文革”中被毁)。小弟艰苦创业,已为大学毕业的二虎子焯炜、天爽购房成家立业。2006年他们的犬孙笑宇、海尧双双出生。周家后继有人,可告慰九泉之下的先辈。

往事如烟。唯有我家两代人实现亲人遗愿的艰辛之,能清晰地再现艰难岁月中亲朋、师生乃至素昧平生的重义者之间的人类真情;能窥见战祸、人祸等悲剧年代的人世悲情于一斑。当我重温箇中的况味时,蓦然彻语:举凡实现亲人师友、先贤先智、革命前驱等等遗愿的努力和奋争,无不具有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深远意义,而一个伟大遗愿的伟大凝聚力,尤能召唤亿万后来人推动科学昌明,社会进步,民族振兴!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